柳竹秋 第75节
贾栋连《四书》上的字都认不全,虽看过柳丹的文章却是一知半解,如何答得出文中的含义?
柳竹秋冷笑:“你连笔者举这个例子的用心都不知道,后面那些分析见解又是如何得来的?只能说明文章出自他人之手,那个人就是柳丹!”
贾栋慌张耍赖,朝牛敦厚叫嚷:“牛府台,温霄寒与晚生有仇,眼下不过在借机报复。晚生这次中举是有些侥幸,那些题目原是塾师打准的,做了些范文教晚生背诵。虽是在考场上拼凑出来的,但确确实实都是晚生亲笔写的,并没有盗用他人的试卷。那柳丹跟晚生素不相识,晚生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个人,怎就成了杀人凶手呢?家父是朝廷天官1,若被带累名声,日后如何在御前辅政?请府台务必还晚生一个公道!”
他就是不提贾令策,牛敦厚也知道这层厉害,宣布:“其他人证尚未到齐,本案押后审理,原被告都先回去候命吧。”
柳竹秋抗议:“大人,按律法官府应将凶嫌收押。”
贾栋三尸暴跳:“姓温的,你非跟本少爷玩命是吧。好!牛府台,晚生也要状告温霄寒怂恿他人诬告良民,请你将他一并收监!”
牛敦厚警告温霄寒:“贾栋罪名尚未确立,你硬要本府羁押他,那本府只好连你这涉嫌诬告的同时监起来,究竟怎么办,你自己选吧。”
柳竹秋从容道:“晚生一身清白,不怕人栽赃,情愿奉陪到底。”
牛敦厚便下令将二人一齐押赴监牢,他还不敢对温霄寒动粗,柳竹秋也已提前孝敬过牢头,被关进一个单间,有吃有喝有被盖,条件还不算太艰苦。
翌日一个狱卒送来萧其臻的书信,他在信中问候柳竹秋安康,说送信人是他下属的亲戚,已受命照应她,有需求皆可通过他与之联络。
字里行间都透着焦急关怀,柳竹秋知道萧其臻正和三哥商讨对策,可她只身深入虎穴,成败存亡都得靠自己,若预料不错,牛敦厚这两天就会传召饶忠林等证人到堂,贾家也定在积极布局,届时才是真正的较量。
隔天,案件恢复审理,事态都在照着柳尧章当初的预言发展,贡院声称寻回了柳丹的试卷,找了个人冒充柳丹的笔迹,抄录几篇狗屁不通的拙劣文章,买通一名阅卷官添上评级和评语,送到顺天府鱼目混珠。
饶忠林等三位同窗也被威逼收买,都点头“证实”那些文章就是柳丹在乡试后向他们展示的。
牛敦厚以为柳竹秋无话可说了,殊不知柳竹秋已备好后手,看了那些冒牌文章先用柳丹亲笔书写的试卷副本对照。
“大人,这些文章的字迹是模仿的,可能时间仓促没找到高明的仿写人,连晚生这种外行都能分出真伪,大人您想必更能一目了然。”
牛敦厚看了两份试卷,说:“确实不像一个人写的,但连柳丹的同窗都说贡院提交的这份试卷才是柳丹的真迹,你一个人的说法怎么抵得过他们三人的证词?”
柳竹秋请求让饶忠林等人对照两份试卷后再下结论。
那三人畏惧贾家权势,根本不敢说实话,仍昧心指认贡院那份是真的。
柳竹秋本是给他们机会,见他们选择背信弃义,沉声冷嘲:“古人云‘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2,温如生前与你们交好,你们却弃信忘义,袒护谋害他的凶手,真是枉读圣贤书,纵使考取功名将来也只会以权谋私,何谈辅国安民!”
饶忠林等羞愧心虚,都不敢正视她。
牛敦厚拍木斥责柳竹秋咆哮公堂。
柳竹秋上交第二项证据——两本去年出版的《窗稿》。
“柳丹学业有成,经常在一些书坊的《窗稿》上发表文章。大人请看最近出版的这几篇,哪一篇不是文辞精美,格高意远?岂是贡院提供的粗质滥文所能比拟的?”
牛敦厚翻看《窗稿》,硬着头皮找理由:“考场都讲临场发挥,那发挥失常的例子比比皆是,你拿他平时的文章来比较也说明不了问题啊。”
“那这个总能说明问题了吧。”
柳竹秋迅速呈递第三份证据——两份柳丹亲笔书写,经柳邦彦签字画押,并盖有宛平县大印的放良书。
奴婢经主人同意脱离贱籍时双方须签订放良书,还得交付当地官府登记造册,做为更换户籍的凭据。
“谁的笔迹都能伪造,唯独这县衙的大印任谁都造不了假。地方的户籍档案会保存二十年,此刻这放良书的副本还存在宛平县衙,大人可派人前去调取比对。”
只要放良书是真的,用上面柳丹的笔迹做参照就能鉴定出贡院提交的试卷是伪造的。
强有力的证据令歹人们心惊胆战。
牛敦厚正是骑虎难下,衙役来报:“府衙外来了个叫樊希仁的书生,急着找大人告状。”
牛敦厚火大:“没看本官正忙在审案子?让他改日再来!”
衙役补充:“他要告的人是温霄寒。”
众人皆惊,牛敦厚忙问:“那人要告他什么?”
柳竹秋觉得那衙役看她的眼神非常微妙,随即收到一记晴空霹雳。
“那樊希仁说他曾和温霄寒同在江南游学,认出堂上这个温霄寒是假冒的。”
作者有话说:
1唐武后光宅元年改吏部为天官,旋复旧,因此后世亦称吏部尚书为天官。
2出自《公羊传·桓公·十一年》感谢在2022-03-18 15:41:58~2022-03-19 09:3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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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樊希仁被带上公堂, 是柳竹秋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牛敦厚看他状词上写明要告歹人杀害他的好友温霄寒,冒用其身份,欺君行骗, 质问:“温霄寒是你什么人?你们几时认识的?”
樊希仁说:“晚生籍贯杭州, 家住钱塘门外的甘泉村, 八年前温兄曾在村后的山间结庐耕读, 与晚生交往年余,情义深厚。”
他呈上过所1证明身份,牛敦厚指着柳竹秋问他:“你说这个温霄寒是假冒的,有何凭证?”
樊希仁逼视柳竹秋,笃定道:“此人身形样貌都与温兄相去甚远, 大人可问他杭州山居的情行, 她铁定答不上来。”
牛敦厚命柳竹秋作答。
柳竹秋认真审视樊希仁,泰然轻笑:“大人应该先让他道明情况, 否则晚生说什么他都能信口否认。”
牛敦厚传来纸笔, 命他二人同时描写那甘泉村周边的景物、温霄寒所居草舍的外观,以及他的生辰、家庭情况、日常习惯。
柳竹秋奋笔疾书,半个时辰内写完三千字,率先交卷。
樊希仁见她如此自信,不免惊讶, 也赶着写完交上去。
牛敦厚对照两份供词,说法雷同, 柳竹秋的还更细致些。
当年她是经过再三考量才决定冒充温霄寒的。
温霄寒临终前曾向她和柳尧章介绍过一些生平。
他幼年失母, 五岁随父离乡漂泊, 七岁时父亲意外辞世, 他被姑苏碧云寺的和尚收养。十三岁离寺闯荡, 多年来居无定所, 又因生性孤介,未曾与人深交。十五岁时在杭州城外的山村结庐隐居,潜心读书。十六岁回成都访亲,寄宿在姑姑家中,连续通过县试、府试、乡试,之后在进京赴考途中染病身故。
她借用其身份后即派蒋少芬以回老家烧香还愿为由前往温霄寒曾长期居留的处所调查他的经历。
当年抚养他的碧云寺和尚已圆寂。
他在成都的姑姑姑父经营一家小饭馆,夫妻都是老实人,且膝下无儿女。柳竹秋便以温霄寒的名义每年寄一笔赡养费,使他们相信侄子还健在。
甘泉村做为温霄寒曾久居的地方更获得重点关注。环境地貌、风土人情、温霄寒居留期间当地发生的大事要闻她都尽量搜罗,虽未去过那里,掌握的情况比当地人还多。
牛敦厚见她通过这层考验,转问她是否认识樊希仁。
柳竹秋笑道:“同村而居,只打过几次照面,子曰:‘损者三友’2,这樊相公正应着“辟妄’一类,晚生因此不敢与之结交。”
蒋少芬曾调查过甘泉村里的读书人,带回的情报里正有关于这樊希仁的,说他是个不务正业的败家子,读了十几年书只勉强考中童生。成天好高骛远,又喜给富贵人家做拥趸,混吃混喝,是个没德行的小人。
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膫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庚哉。3”
柳竹秋初见此人,就看出他目光飘忽不正,果是佞邪之辈,以温霄寒的性格绝不会与之为伍。
樊希仁在老家得罪恶霸,近日跑来京城碰运气,听说温霄寒混成了名士,便留神访问,从而察觉有人冒用他的身份。昨日去锦衣卫衙门首告,被人教唆来顺天府衙告状。
他原本稳操胜券,不意被柳竹秋反呛,急道:“大人,他想必事先调查过温霄寒的生平事迹才伪装得如此之像。晚生的村邻也有认识温霄寒的,大人可去杭州找几个来指证!”
千里之外提拿证人是桩麻烦事,真要如此,也得挑更稳妥的对象。
牛敦厚思筹一阵,问柳竹秋:“温霄寒,听说你在成都还有些亲戚,都是谁啊?”
柳竹秋扮温霄寒时对外宣称老家尚有一姑母,此刻不能改口,仍旧如此交代,还应要求道明了姑妈温氏在成都的住址。
牛敦厚即刻发牌下去:“明日就着人去成都提解温氏入京,让她来指认真假。待到温霄寒身份明确再继续审理柳丹的案子。”
他宣布退堂,将嫌犯送回监牢关押。
柳竹秋的对头们也非等闲,两天内真假温霄寒的传闻已流布全京,许多认识他的人也在琢磨:过去都没听说过温霄寒来京前的底细,被冒名顶替确实说得通。
这日庆德帝正领着两个儿子在御花园里观赏锦鲤,顺便听锦衣卫奏报近期城内的大事件。锦衣卫先重点陈述了温霄寒和贾栋的官司。
去年乡试漏题案才过去不久,补考又生事端。
庆德帝低声数落:“这帮人真不消停。”
一句牢骚表明态度,周围人都明白最令皇帝着恼的是他本人的威信和朝廷名誉再度受损,舞弊事件本身还排在其次。
朱昀曦预感柳竹秋这次要遭殃,先保持沉默。
颍川王朱昀曤笑道:“这温霄寒连续两次揭露科举舞弊,还都是为着他人抱不平,真乃公义可嘉。”
他语气真挚,却起着拱火效果。
庆德帝哼笑:“不过是书生意气罢了。”
又有宫人来报:“贾令策在太和门外求见。”
庆德帝知道这人是来为儿子求情的,淡然传旨:“叫陈良机带几个翰林去考考贾栋,若他写得出好文章,那温霄寒多半是在诬告。若写不出来就让牛敦厚接着往下审。至于贾令策,让他回衙门办公去吧。”
皇帝不愿丑闻扩大,想在遵循是非原则的基础上尽量维持平稳,无形中给朱昀曦上了一课。
他的担忧还未完,锦衣卫接着启奏:“牛敦厚审理此案时,有一名自称温霄寒乡党的樊生去告状,说现在京里这个温霄寒是假冒的。如今满城人都在议论,不少人相信樊生的说辞。”
庆德帝询问人们怀疑的根据。
锦衣卫回道:“温霄寒所有的活动记录都始于五年前到京以后,之前的事迹无人知晓。他自称有妻室,却从未有人见过他老婆,他本人也没有来京以前的旧相识,这些情形都不符合常理。牛敦厚已派人去成都传唤温霄寒的姑母,等人到了即可辨认真伪”
庆德帝眉心渐渐起皱,喃喃道:“此人真的如此大胆?敢行这瞒天过海之事。”
朱昀曦心慌不已,猛听父皇发问:“曦儿,听说你时常接见温霄寒,可曾发现可疑处?”
朱昀曦下巴腮帮激起一层栗子,强自镇定道:“禀父皇,儿臣没太留意这些。”
庆德帝温和教育:“为君者重在识人,与人接触要注意听其言观其行,善于鉴别,方不会受小人欺骗。”
这口气分明已将温霄寒定性为小人,朱昀曦不敢为其辩护,只唯命是从而已。
朱昀曤接嘴:“父皇,据儿臣所知,王兄只是因那温霄寒善于辞令,才在无聊时招他玩笑解闷,不过当成俳优之流娱幸罢了。”
他替兄长解围,彰显孝悌,庆德帝甚喜,宽慰朱昀曦:“此亦无妨,那就等案情明了后再说吧。”
朱昀曦忧心如惔地回到东宫,陈维远赶紧单独进言:“殿下,陛下已生气了,这件事您万不可插手啊。”
温霄寒已在庆德帝心中留下挑事精的坏印象,再揭穿其身份,定会从严论处。若不与之撇清干系,必然惹上包庇嫌疑,甚至很有可能被指控成背后的主使人,招来滔天祸事。
历史上多少废太子都是受亲信连累,朱昀曦自小听熟了这些前车之鉴,深明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