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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3)

      三浦澈觉察她的变化,是在半月后。
    天冷下来,整个世界都灰蒙一片。他好不容易从园林规划的案子中抽身出来,想着能好好陪陪女朋友了,点开手机,一条消息发送过去,却又是石沉大海。
    前些日子忙碌,他来不及思虑,今天仔仔细细看看聊天记录才发现,李冬青最近的回复总是间断潦草。以往他们约定好,偶尔与对方报备一下最近的行程与活动,可只要他不找她,她也不会找自己的。
    是生气了吧?但是是因为什么呢?
    三浦澈想找到根源,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想到那一通没接到的电话。
    李冬青很少直接打电话联系,只要电话,那大概率是有事。而他,刚好有两次错过。一次是出差山西做木结构调研,答应好回来帮她庆祝论文入选着名刊物,却碰巧遇上村落起火。干燥时节,一座千年的木桥熊熊燃烧,他想也没想,留下来做抢救工作。
    这事他回来就与李冬青说过了,李冬青理解他对木建筑的热爱,并未责备。
    另一次没接通,则是前些时日她突然回了老家,又在奇怪的时刻打来电话。当时会议讨论到高潮,手机静音,他全然没注意到。后来回拨过去,李冬青已经坠入睡眠。
    而正是这次未接,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三浦澈越想越不对劲,直接驱车去了她学校。教学楼下,他默默坐在长凳边,不联系她,想看看他不在身边的时刻,她该是怎样度过时间的。然而从午后坐到天黑,仍旧见不到她的身影。
    他想,外卖也没看见过来,她都不用吃饭吗?思索间,面前一个模糊的身影跟他打招呼,仔细一看,是李裕松。他拎着一碗鸡蛋肠粉,看样子是给李冬青送吃的。他问他怎么坐在这里,三浦澈理理领口,想找个合适的理由。
    李裕松看他好像心里有事儿,也不着急,发了条消息,便坐到他身边。三浦澈问他怎么不上去,他便说,我陪三浦桑坐坐。
    他是个有些老成的青年,只在姐姐面前有些幼稚。李冬青是他的女侠,幼儿园帮他教训欺负人的同学,之后帮他回怼李宪年。所有他习得的优秀品质,无一不来源于他的姐姐。所以当三浦澈隐晦地说出心中忧虑时,他第一反应是帮腔。
    “我姐姐这人啊,很能憋。”
    “小学时候,她跟我爸吵架,我爸那竹条子抽她,手都肿起来了,她也一滴眼泪都不掉。我唯一见过一次她哭,是她外公去世。我去给她送东西,她坐在灵堂里抹眼泪,但是当她外婆叫她的时候,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给吞回去了。”
    “小时候就很会掩藏情绪,现在呢,心里有事儿就喜欢自己憋着。要是跟她发生不愉快了,或者她又开始无缘无故冷战了,希望三浦桑能多宽容一点,给她点时间,她想明白了,就自然而然又来找你了。你对她好,她心里都明白的。”
    李冬青从楼上下来拿吃的,找了半天,才看见树下的李裕松和三浦澈。他们不知聊了什么,现在的气氛安安静静。她小步过去,打破局面。
    鸡蛋肠粉已经有些凉了,李裕松之前给她添置了微波炉,叮嘱她吃之前记得加热,然后主动奉还小情侣的谈心时间。他可没有时间谈恋爱,还得上班呢!
    李冬青坐在他刚刚的位置,临时下来只披了件薄外套,刚落座就打了喷嚏。三浦澈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手指碰到她肩膀的一瞬间,心颤了:“冬青,你瘦了。”
    “嗯,是瘦了,七斤,我称过的。”
    八十斤不到,这不是一个健康的体重。李冬青现在与女明星相比,都不遑多让。三浦澈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捂得严严实实。他握着她的手,不断地往里吹气,想让她暖和一些,李冬青却始终是凉的,凉得他都有些难受。
    中医里有个词叫“体寒”,指的是阴性体质,一般会有畏寒、体虚、面色白、食量小的特点。几年前重逢,他一直都在思考李冬青是什么状态,直到从吴老先生那里学到这个词——体寒。
    三浦澈看着她,她那双闪亮的眼睛有些雾蒙蒙的,看得他心慌。他忽然就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不断抚摸后背:“冬青,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吗?”
    李冬青身子微微一震,她是想说的,只是想说的话太多,到了嘴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本以为只要克勤克俭,老天总还是能善待她一些。却不想,老天才是最大的资本家,剥削她的健康,剥削她的财产,如今,甚至要剥削她的去感知与释放爱意的能力。
    脑子里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过,有千万只蜜蜂在嗡鸣,她真想告诉他,澈君,我好难受。胸腔里压着一股气,从外婆家回来就一直没能释出,她像一个被吹胀到极致的气球。三浦澈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她那泪水便夺眶而出了。
    滚烫的泪水濡湿了肩侧,三浦澈心疼得要命。他捧着她的脸,吻住那不竭的泪眼,问她:“冬青,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让我帮帮你……”
    李冬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在向好发展,可她就是难过得不行。她想要抓住难得的幸运,却走进了死胡同。不论翻译还是研究,越来越较真,近乎于吹毛求疵。她发现,她越想追求完美,越是求而不得。
    这几天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近乎拼命地劳作,头晕目眩,电脑桌面一团乱,只收获了一箩筐的废纸和脆弱的神经。三浦澈这一来,无故地催发了她的积攒许久的泪水,她想,哭一遭,或许就好了。
    三浦澈将她带回自己的车里,带回家。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不能让她回去,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他亲手做了一份味增汤,玉子烧上还浇了她喜欢的酱料,李冬青没胃口,不肯吃,他就耐心地劝她吃下:“来,冬青,我喂你。”
    他一口一口地把饭喂给这个固执的女孩儿,清空了餐盘,领着她去洗澡,然后点燃她送的那香篆,抱着她入睡。三浦澈想过很多表达爱意的方式,最好的不过是,想着你,对你好。他喜欢李冬青,舍不得她难过,所以努力地践行这一点。
    李冬青窝在他怀里,宽大的T恤落在大腿根,澈君什么都不做,只是手把着她的腰,像哄小孩儿一样,有规律地拍打着。冬青吸着鼻子,闷闷地说了句:“谢谢你。”
    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就突如其来地大哭了一场,三浦澈也不再问了。亲密关系也需要私人空间,只要她不那么难过,怎样都好。
    他重新回归岗位,李冬青也一如往常回去学校。两人像是一同忘记了这次哭泣似的,谁也不去提及。丁蕙如再见到李冬青,她已经重回八十斤。这当然不算什么壮举,但是长了肉,就说明身体的机能有所好转。丁蕙如为了鼓励她,特意送来一套90年代的哲学丛书。
    这套书早已绝版,拿到全集不是有钱就能办到。李冬青欢喜地翻开,眼里重新有了些光辉:“你上哪儿弄的啊?”
    莫皓霖有意追求自己,丁蕙如看出来了,不急于捅破窗户纸,还是当成合作伙伴相处着,各取所需。当她听说他认识一个老教授,去世后家里人要处理书架,她二话不说就拿下这套,同时也介绍他认识了两位服饰收藏家,算是资源互易。
    然而她懒得解释那么多,卖起关子:“秘密。你开心就好。”
    “嗯,很开心。”李冬青抚过书册。岁月也没能为它们点上黄斑,她想,上一代主人一定很爱护,她也要好好珍惜。
    为了补上食言的那顿饭,三浦澈叫上丁蕙如和李裕松一同帮她庆祝。其实论文刊登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不必特意庆祝,三浦澈心里却长了根刺,总觉得这顿饭不补上,李冬青就还有怨言,这根刺也拔不出来。
    他选了一家顶好的私厨,到了地方,李冬青才发现,上回莫皓霖带她和陈祐来的,就是这里。三浦澈介绍着庭院中的草木,比莫皓霖不知细致了多少。李冬青看向回廊边的一面圆窗,想起那天自己闻见熟悉的味道便蓦然泪下,感叹真是越活越脆弱了。
    澈君的心意很到位,菜点许多,她胃口不佳,大多都进了李裕松的肚子里。刚刚在外头遇上吴老先生介绍的一位客户,三浦澈才知道,老吴住院了。
    饭桌上,他想着什么时候得空去探病,感慨道:“看着身体好,年纪大了,也会有些基础病的。家人不在身边,虽然可以请护工,然而也总是很多地方不方便的。”
    李裕松直言:“那以后咱们住一块儿,就可以互相照应了。”
    “也不是不行。”丁蕙如一笑,谈起之前说的烂尾楼:“最近那个烂尾工程招标结束了。那儿地段很不错,我听说最后中标的临天打算闹中取静,做成高级养老院。到时候真要成了,我提前去订几个名额吧!把咱们都塞进去!”
    耳边是李裕松憨憨的吧唧声,她看了看,决定缩小范围:“小鲤鱼还是算了,年轻人好好打拼,别想着啃我们的老!”
    李裕松心里翻了个白眼:“谁要啃啊!”
    天黑得快,三浦澈结了账,又因为临时会议回了公司。搞建筑设计其实很累,三浦澈又传承了些奇奇怪怪的日式精神,工作一丝不苟到有些变态,李冬青看着很佩服。
    丁蕙如顺了个人情,将可怜打工仔李裕松送去酒吧,看着灯红酒绿,她忽然起了兴致:“李咚咚,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冬青一愣,戒酒有些时日,缓缓推拒:“算了吧。”
    丁蕙如不勉强,决定拉着她去逛逛古着店。徐燕是个大嘴巴,她外婆刘女士辗转听说了冬青家的事情后,又偷偷打电话告诉她。她知道李冬青跟外公外婆的感情深刻,更明白那债主一通闹,家里东西肯定有损。送书再好,也比不上送钟表令冬青开心。
    她提前做了点功课,找到一家出售家装饰品的古着店。发动机点燃,刚开出去十分钟,后座上就传来震动。
    李裕松这小子,竟然能把手机就给忘了。于是又折返回去,她看着招牌,灵机一动:“咚咚,这里不好停车,我找个地儿把你放下,你直接给那小子送过去吧!”
    二话不说就开了车门,李冬青拿着那该死的手机,站在Adventurer的招牌前,心情莫名。她微微吸了口气,才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