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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6)

      这日天气不好,滑雪的人又多,总是玩不尽兴。大家都不喜欢人挤人,便提前离开。直接驱车去了家叫悉昙的私汤酒店,到达时刚好傍晚六点。
    酒店看上去很高端,方方正正的院子里笼着一座座小温泉,群山环绕,林木葱葱。李冬青猜想,肯定不便宜。
    据丁蕙如说,这家酒店是跟米其林三星的新荣记合作,李冬青对粤菜不了解,但是很喜欢那道边笋丝咸卤豆腐煲,笋子的鲜香与豆腐的弹滑融为一体,入口即化,很是可口。她连着多盛了两勺,很久没有吃得这样开心过了。
    丁蕙如和莫皓霖还相约着下次比赛,两人一共比了五局,最后是丁蕙如以小差距领先,约定好输家要负责请客吃饭,莫皓霖也不耍赖,直言回城里再请大家吃顿好的。
    丁蕙如嘻嘻一笑:“那就我到时候可就不客气了!”
    输给丁蕙如这个市级选手,一点儿也不丢人,莫皓霖只是有些遗憾:“要不是林敢感冒了,你俩也可以来一局,他可比我滑得好多了!”
    感冒?李冬青喝水时多瞄了几眼,完全看不出他是个病患。
    丁蕙如也有些意外,不过不是因为感冒:“林老板原来技术这么好?”
    莫皓霖点头:“他以前得到过哈尼·凯恩的指导,跟着人家玩了好几个月呢!”
    哈尼·开恩是瑞典的滑雪运动员,在冬奥会的最好成绩是季军。李冬青不认识,丁蕙如却有些印象。莫皓霖叽叽喳喳地说着,恨不得把林敢翻个底朝天。
    他有年暑假跟林维德闹了矛盾,姐姐林漾就把他带去旅游,路上嫌带个小孩儿太麻烦,扔在了哥哥林奕家里,阴差阳错认识了一些人,那段时间里,生活实在丰富得很。
    “陵城刚建了个滑雪场的时候,我们都撺掇着去玩会儿,家里给报了新手班,刚到,大家都摔屁股墩,他倒好,转来转去的,滑得飞快,教练直接给放去高级雪道自己玩儿了!”
    莫皓霖现在想起他那漫不经心放大招的样子,还是很烦。
    林敢无可置否,丁蕙如瞥一眼,想起他中途离开,又忽然跟李冬青一块儿出现在基地门口,若有所思道:“可惜了,要是没感冒,还能好好见识下!”
    这家酒店造景精致,一院一景,一户一汤,房间又少,丁蕙如也是联系朋友才预订到两间。对着漫山遍野的白雪泡温泉,山林里还有些风声呼啸,一旁便是青灯静寂的潭柘寺,两眼一闭,放空精神,倒真有些出世隐居的禅意了。
    稍微修整,时间尚早。穿着厚袄子观赏冬季园林,衰败中尤有生机。纵横的窗棂透出暖黄色的光,莫皓霖不禁笑开:“怎么感觉这儿跟京都有些像?不过比京都更开阔大气些。”
    丁蕙如啧啧一声:“你倒是有眼力,这儿就是野村勘治负责造景设计的,结构上有些日式,所以有些你说的京都味。至于你说的大气,嗯——”
    李冬青笑着,帮她补充:“园林虽然都是山水石头和建筑相融,其实也有很大的差别。日式园林喜爱侘傺,静为主调。这里的建筑有些日式,但山水却不符合日式的静。你看看周围,依山傍水,雾雨和鸟兽都加入进来,是不是跟印象里的日式园林不太一样?‘活’是中式园林的一大特点,有生机就有活力,这也是你觉得大气的原因。”
    莫皓霖一看,还真是!
    他童年随家人去寄畅园游玩,到处蝉鸣鸟叫,后来旅游去到清水寺,里头的山水却完全不是那个味道,没成想原来里头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不得不感慨:“你懂的可真多!”
    李冬青有些不好意思:“算不上懂,也就是拾人牙慧。”
    丁蕙如胳膊肘顶顶她:“三浦桑的话,也就你记得住了!”
    莫皓霖记得王芮婚礼上与她同行的男人,那男人还跟林敢打了招呼。他挑眉瞥了瞥一旁装聋的林敢,又看向冬青。
    “耳濡目染也有条件,我奶奶以前给我说旗袍沿革我就一直记不住,这两年才补习上的。我想,你能记住这些,博闻强识是一方面,另外就是,你和你男朋友感情肯定不错!”
    他表情揶揄,像是故意为之。林敢微愠,冬青却扬唇:“嗯,确实还不错!”
    山里的夜太冷,更别说是寒冬时节。丁蕙如赶紧回了院子泡温泉,舒舒服服地,压根不想出来,等到该睡了,发现手机找不着,似乎是吃完饭让莫皓霖帮忙拿着了,她直接过去找人要,好久,都没有回来。
    冬青打了个电话过去,没有接听,担心是出事了,打算过去看看。林敢正巧从外头回来,两人一同进去,目睹片刻旖旎,再一看,确认是一男一女正在拥吻。
    莫皓霖将丁蕙如抵在墙边,搂着她的腰就吻下去。而丁蕙如的手抚摸在他的胸膛,几乎要掀开那件单薄的睡衣。
    怎么突然进展这么快啊!
    冬青木楞地眨眨眼,迅速抽身出来,躲在墙壁后。林敢也是,两人尴尬对视,不知这出戏要上演多久,干脆去到屋外,给他们留下一点空间。
    屋外空旷静寂,看着点点灯光,林敢想起刚刚那档子事儿,没头没尾就问:“你傍晚讲的侘傺,是什么意思?”
    忽然问这个干嘛?李冬青红着耳朵,想了想,还是给他解释:“嗯……这个词的本意是‘失意的样子’,现在是一种设计风格,大概就是比较安静冷淡、与世无争。”
    “哦……那和你还挺像的。”
    “和我像?哪里像?”
    “失意的样子,不像吗?”
    他无意一瞥,李冬青刚泡了澡,脸上团了坨红晕,浮在月光下,格外娇憨。刚从外头慢跑回来,他身体里还腾着热气,叫莫皓霖的干柴烈火烘托起来。
    不知为何,嗓子一痒,忽然就问:“李冬青,你这几年,都过得好吗?”
    这本该是初次见面就问的话,硬生生拖了小半年。
    冬青下意识就想回,当然好啊,吃香喝辣,然而从她这副身子,谁都能看出来,绝不是心事顺遂这该有的状态。于是她折中,浅声应他:“哪有什么好不好?日子不都得过下去?”
    她的声音里藏着许多无奈。他想,李冬青,你要是过得好,就好了。可她不是这样回答的,她说,日子总得过下去。
    刚分手时,林敢想过千万遍,她一定要过得非常不顺心才好,可每每看看那轮月亮,他的心又软下来。
    其实他打心底里,更期盼她过得称心如意,没有病痛才好。
    莫皓霖说他是个活佛,当然不是。他就是余情未了,以为把她忘了干净,结果她头疼得倒在自己的身上,他又听见沉睡的心脏重新活过来。
    扑通扑通,好像要跳出胸腔。
    他问她:“那你这几年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咯!”李冬青兀自翻数起无聊的生活,不提那些因为疼痛而难眠的时刻。只说一些兼职和写论文,以及偶尔的翻译训练。与从前相比,枯燥许多。
    林敢说:“不出去玩儿了?可不太像你!”
    “那什么才像我?”她不由感慨:“越长大越知道,随心所欲地玩,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想起李宪年的那一巴掌,以及被舅舅压榨多半的钱包,难免自嘲:“金钱、时间……都是成本,以前的浪费,都是以后的债。”
    “怎么说得这么严重?没钱了?还是没时间了?”
    “都!穷酸的学术狗,没钱,也没精力了,效率变低,时间慢慢不够用了。”
    她的表情有些神伤,林敢看着她,蓦然翻起旧账:“这好办啊!你记不记得,之前去参加你前男友……嗯,现在应该是前前男友?当时参加他的婚礼,我说,等我发财了,可以包养你。现在虽然算不上是发财,养你大概也没问题。”
    “又说什么笑话呢!”
    李冬青一惊,当他是开玩笑,林敢却很认真:“我没开玩笑,也不是说对前任好,只是……我履行诺言不好吗?”
    当时肯定也只是戏言,可他就是往心里去了。提起往事,更五味杂陈:“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我说复合却不能复合,世界上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吗?”
    “林敢,讲不讲理还重要吗?”
    “重要。”
    “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了。难不成你还要当小三?”
    “……那我要是说,我想当,我愿意当呢?”
    那双黑色的眸子闪出弧光,柔情而挑逗,引诱她上钩。他一步步逼近,不再像之前那样还预留一丝空间,这次,是死死地锁住她,不让她走。
    白日在雪场拉起这双手时,他就想牢牢地再抓紧一次。这次她的手悬在半空,没戴手套,他却不敢抓住了。只是逼近,只是压迫,想叫她这样底线分明的人,乱了心神。
    他说:“李冬青,我给你机会,这次,你要不要选我?”
    呼吸急促,掺着山里的水雾。清凉,又摄人心魂。
    嗓音无比的低沉,像是穿透一千多个日夜而来,李冬青在无数个夜梦里听到这声音,只这一声,格外真实。她慌张得要命,语无伦次。
    “林敢!你少给我发疯!你不介意我还介意呢!”
    “当个小三,也能算发疯?你以前有这么讲道德吗?”缓慢靠近,眼里尽是亵弄与挑衅,“你要不要看看,我是怎么发疯的?”
    不待她反驳,一个吻狠狠地压了下来,不留她喘息的余地。
    攫取,再绞缠,她感受着他的濡湿,那熟悉的温度与气味,仿佛一种致幻剂,夺走她的理智。她想起澈君,想起他在很多个深夜说起的“冬青,我好想带你回家”,心就碎了一地。
    怎么办?澈君?为什么我应该推开他,却无法推开他呢?
    她由他吻着,从唇角到耳后,再到脖子。林敢吻得越用力,她越是难过。
    她难过自己拈花惹草,得陇望蜀,难过她明知道这是不对的,还是舍不得推开。还有比这更难过的——是她明白,纵使有人愿意全心去爱她,可她早已无力回馈。
    冬青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眼泪又咸又热,漫湿了整个眼眶。碎玉乱琼的天地里,她哭成一个泪人。林敢吻到她的下颌,听见那细小的哭泣,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
    “李冬青……你就那么不情愿吗?接受我,就那么困难?”
    他失落极了,声音也变得沮丧,那忽闪忽闪的眼睛也落寞起来。
    真想知道,那段他格外珍惜的感情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妄想?他以为的她曾经爱过他,到底是不是他的一厢情愿?可李冬青哑着嗓子向他道歉。
    “林敢,对不起。”
    ——只一句话,击穿了他所有的勇气。
    林敢蓦然失笑:“我早该知道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你从来就不会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