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怀璧 第40节
万鸿察觉到他走神,于是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我在问你话,接下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否则我把你从这儿扔下去也没人知道。”
卫嘉玉勉强稳住心神,转过眼睛看他:“你问我什么?”
“当年冬娘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的事情,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万鸿眼神一冷,掐住他下颌的手上猛地用上了些力气:“你别跟我打这种哑谜,我问你那碗冬娘送去却被你误喝下去的汤里,原本到底有没有毒?”
卫嘉玉看着他,万鸿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猝然打断了他:“你接下去说的话,要是有一个字是假的,卫灵竹就不得好死。”
卫嘉玉顿了一顿,再开口还是那句:“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万鸿像是叫他的平静所激怒,猛地松开钳制住他下颔的手,卫嘉玉没坐稳身子倒向一旁,刚跌倒在地上,又被他一把抓住了衣领,万鸿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这件事情要是和你没有关系,卫灵竹之后为什么会去江月阁?她究竟和冬娘说了什么,为什么她前脚刚走,后脚冬娘就服毒自尽了?你敢说这些事情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卫嘉玉确实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卫灵竹在他昏迷后去江月阁找过冬娘。万鸿说得对,当年的事情诸多蹊跷,他若是有心去查应当是能查出来的,可这么多年以来,母子二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件事情,仿若一个禁忌,不愿提起。
“你怎么知道她是服毒自尽?”卫嘉玉问道。
“你以为是谁发现的尸体……”万鸿冷冷道,他像是又想起了那天在门外看见的情景,女子倒在血泊中,七窍流血,简直叫人疑惑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能有这么多血,像是流不尽似的,如同能染红周围的一切。尸体被下人抬出去时,女人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不救救自己。
很多年里,那都是他梦中的情景,他无数次推开那扇门,然后看见她两眼空洞地转过头,面容苍白地流着血泪,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
那天跟他一起发现尸体的下人们最后都被分派出府,再也没有回来过,时春年纪还小,白天受了惊吓之后,半夜发起高烧。之后病虽好了,但脑子却被烧坏了,变得有些痴傻。府里怜惜她年幼,没有将她赶出去,从那以后,江月阁一直空置着,只有她住在里面。他们告诉他,冬娘是因为急病才过世的,那天的事情是他记错了。所有人最后都渐渐相信了这套说辞,只有他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不肯忘记。
万鸿抓着卫嘉玉衣领的手指已然有些泛白,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他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目光狠厉,语气低沉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要诬陷她?”
卫嘉玉脸色有些苍白,他坐起来抬眼看着对方,张开嘴说了什么。万鸿没有听清,不由得凑近了些,才听见他说:“……因为她确实准备在汤里下毒。”
万鸿脸色猛地一变,将他用力推开,卫嘉玉后脑磕在身后的柱子上,“咚”的一声,听声音便知道撞得不轻。他看上去脆弱极了,像是一只叫人能轻易就掐断脖子的天鹅。万鸿想起他小时候刚来府上的时候那个样子,万鸿从那会儿就讨厌他,因为你无论对他做了什么,他都是这么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无法叫人从中得到一丁点儿的乐趣。
卫嘉玉抬起眼尾扫过他,虽然此时他才是任人鱼肉的那一个,但不知为何,万鸿却总觉得在他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面前,自己才是落了下风的那个。他咬着牙,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拖到了哨塔外的露台边:“既然你不肯说,那今日我就要你给冬娘偿命。”
万鸿腿脚不便,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拖着人就将其带到了哨塔外的的木台上。卫嘉玉手上的绳索尚未解开,他伏在木台上,底下是十几米的高空,能看清下面火光点点的大船上,似乎零星有几个人影在外头徘徊。
他现在终于知道刚醒来时听见的风声是怎么回事了,他现在要是喊一声,不知道底下的人来不来得及发现上面的动静。
“你说卫灵竹听到你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万鸿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松了口气?”
卫嘉玉听到这句话,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万鸿有些扭曲的脸上露出几分快意,正当他要将人推下露台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人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随即将他一个背摔丢在了地上。
哨塔上重重一声撞击声,卫嘉玉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经有人快速走到他身旁替他解开了绳子。
“小满——”卫嘉玉微微一愣,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女子,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闻玉却并不理会他,等她三下五除二地将他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之后,才冷冷瞥他一眼:“不是挺厉害吗?我以为你自己追上来是有什么主意呢,结果就是叫人困在这儿差点连命都丢了?”
卫嘉玉听她这一番冷嘲热讽,这才确定眼前的人并非幻觉,不由轻轻笑了一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闻玉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不由咬牙切齿道:“我是来替他把你从这儿推下去的。”
第61章 第七晚·求不得(一)
闻玉将卫嘉玉身上的绳子解开之后, 往旁边随手一扔,将他从露台边拉了回来,这才看清他脸上的伤, 霎时间沉下了脸。
卫嘉玉叫她看得不自在,方才在万鸿逼问下都未起涟漪的目光, 这会儿终于显出几分心虚来:“咳……不碍事。”
万鸿倒在地上, 像是叫她刚才那一下背摔撞到了头, 这会儿已经晕了过去。卫嘉玉听她说到已叫万鹄去绕山帮找卞海时, 还有些意外:“他倒是听你的话。”
说话间,底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闻玉方才上来时打晕了底下两个守卫, 没想到这么快就叫人发现了, 只怕这动静很快就会惊动整艘船上的人。
要是只有闻玉一个人, 从这儿离开自然是轻而易举,可如今卫嘉玉也在这船上, 西风寨的人这会儿要是开船,等卞海带人过来恐怕再想找到他们也就难了。
卫嘉玉当机立断:“你先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们找不到你,一时不会轻举妄动。”
“那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儿, 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危险。”
此时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闻玉听了他的话,虽还有些不放心, 但如今已经知道他就在这船上, 一颗心到底比先前放下了一半, 于是她点点头, 也不犹豫, 立即转身跳下哨塔。
闻玉刚一下塔, 底下便立即传来叫喊声:“在那儿!快抓住她!”
“别跑!”
……
没多久人群远去了,有人到塔上看了眼情况,见他和万鸿都还在,二人靠墙躺着像是还未清醒过来,于是没来得及仔细检查,便又匆匆追了出去。
哨塔周围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卫嘉玉睁开眼,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没过多久,底下果真又有了动静。夜色中,有人悄悄沿着木梯爬入塔中,一进门便看见了靠在墙边的万鸿。那个人影走过去似乎弯下腰查看了一下万鸿的情况,又起身看了看四周,很快就发现了坐在另一头的卫嘉玉。
于是脚步声渐渐近了,墙上的影子缓缓蹲下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墙边的男子,暗夜中有刀剑出鞘的轻响。一道寒光闪过,悬在头顶的尖刀停在了半空,握着短刀的手被另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握住,再难移动分毫。
卫嘉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目光如寒潭的秋水一般冷冽,紧紧盯着潜入的人:“是你。”
来人披着一件黑色的兜帽,兜帽下露出一张女子熟悉的面孔,对上他恍若能够看透一切的目光时闪过片刻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二公子原来没事,太好了。我方才遇着闻姑娘,她告诉我你在这儿,让我来带你和大公子出去。”她将手里的青色短刀亮给他看,“我刚是想替你割开身上的绳子。”
她看上去神色一派天真,仿佛还是江月阁中那个痴痴傻傻的婢女时春。
卫嘉玉摇了摇头:“你不必在我面前演戏,你勾结西风寨,又大费周章将我带到这儿来,应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叫我今晚活着离开,何必再绕弯子。”
握着短刀的女子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心中所想,但是眼前的年轻男子目光坦荡如明镜却又叫人看不透镜子背后藏着的东西。女子忽然间翘了下嘴角:“二公子在打什么主意?你既然知道我要取你性命,总不是就这样准备乖乖等死吧?”
“我留在这儿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情,想必你也很想知道当年冬娘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其他人回来之前,你我或许能做一场交易。”卫嘉玉盘腿端坐在墙边,如同老僧问道,神色镇定。
时春已收起了那副惴惴不安的无辜神色,恍若霎时间便换了一个人,神情举止再看不出半点懵懂天真的模样,俨然已是一个冷艳柔媚的女人,冷笑着垂眼看着他:“二公子哪里来的自信我一定会答应?”
卫嘉玉淡淡道:“因为我想和我的性命相比,你必定更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时春像是在斟酌他的话,她自然也看得出卫嘉玉或许是在拖延时间,但他要是仅仅只想要拖延时间,实在不必孤身留在这里,将自己陷于险境。
“二公子果真善窥人心。”片刻后,时春也跟着在他面前坐下,她收起了手里的袖刀,漫不经心道,“二公子想问什么?”
卫嘉玉开门见山道:“近来城中用蛊杀人的庄家可是你?”
时春答得也很痛快:“是我。”
卫嘉玉又问:“三十年前深水帮灭门一事是冬娘所为?”
时春又应:“是她。”
第三个问题,卫嘉玉微微一顿,这才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时春掀起眼皮瞧着他,唇边嚼着一抹讥笑:“我不说二公子也该猜到了吧?”
灵敏寺中冬娘的牌位这么多年始终有人打理,情蛊又是苗女代代相传的秘术,加之在卫家的船上,卫灵竹提起过那位白姑娘整日待在屋里,有晕船呕吐的症状。她被人卖去楚地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下决心出逃,她不是本性残忍之辈,为什么又忽然有勇气下蛊杀了这么多人……
这一切原该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只不过直到此时听她这样说出来,卫嘉玉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她的女儿。”
他的声音在漆黑的哨塔中如碎玉掷地隐有回声,传入风中,叫外头的水声冲散了。她不知道卫嘉玉是怎么发现的,但时隔这么多年,终于从旁人口中听见这几个字时,她竟感觉到了片刻的轻松。
“二公子是什么时候猜到的?”时春饶有兴致地问。
卫嘉玉淡淡道:“也不过是片刻之前才能肯定而已。”
这样一来,许多事情便都说得通了。万府这么多年始终记挂着冬娘之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万鸿,另一个就是时春。卫嘉玉三次碰见蛊虫,两次都有西风寨的人在场,操纵蛊虫的庄家两次出手却都像是为了故意搅乱局面,好叫西风寨的人有机会脱身。
万鸿腿脚不便,整日待在府中,他要是与外人有勾结,很容易就会叫府上的其他人发现。时春却不一样,她独自待在江月阁,又是个痴儿,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究竟在不在府上。
所以闻玉进府第一天住进江月阁,多半也是她想法子引来万鸿,就是为了闹这一通好将闻玉赶出去,否则她掩饰行踪便没有那么方便了。
问完这三个问题,卫嘉玉想知道的差不多就都问完了,唯一只剩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和西风寨的人勾结在一起?又为什么要在城中用蛊杀人?”
“因为你啊二公子,”时春看着他,唇边一抹微笑,“我替你想了许多死法,最后为你选了这儿,你喜欢不喜欢这地方?”
卫嘉玉微微皱起眉头,显然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时春于是笑起来,她笑起来时和方才很不一样,像是又变回那个万府的小丫鬟,为能难倒卫嘉玉这样的聪明人而感到得意:“我听说二公子去了灵敏寺,那么你想必是见过我娘的牌位了。我听说夫人年年叫人前去打点,可我娘是苗女,冬娘是老爷给她取的名字,连名字都不对,这牌位可不就是只一块木头?”
冬娘在灵敏寺的牌位竟是卫灵竹在派人打点,这也有些出乎卫嘉玉的意料之外。不过他没有打断她的话,只听她又接着往下说道:“我娘喜欢春天,她说春天是山里最好的季节,所以她叫我时春。当年她跟着心上人私奔离开了寨子,结果叫他卖到了楚地。她在那男人身上下了蛊,那男人死了,她却也没能回去。因为寨子里有规矩,要是给寨子外的人下了情蛊,就是把心丢在外头了,这样的人就不该再回苗寨。所以,她想我有一天能替她回到寨子里,再去替她看一眼滇南的春天。”
“她这个人胆子很小,被人卖到深水帮之前也就用蛊杀过那么一个畜生。后来她怀了我,又开始想法子养蛊。你知道养个情蛊有多不容易?”时春低着头,用手里的刀在手上轻轻划了一下,细瘦伶仃的手腕上很快就渗出一道红线,她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卫嘉玉盯着她的手腕,才发现上面不少深浅不一的伤痕,像都是用刀割开的。
“起初她只想自己能逃出来,便只用自己的血肉来养。后来渐渐吃不消了,就找别人帮忙。深水帮走南闯北看着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其实背地里干了不少肮脏的勾当。帮里还有很多和她一样被人拐卖来的姑娘,她答应帮她们逃出去,于是她们答应帮她一块养蛊。这么多人的血肉养出来的蛊,其实已经算不上是‘情’了,那是‘咒’。所以情杀一人,咒杀百人。她从深水帮逃出来之前,留下了蛊虫。人人都说深水帮那天之后死了这么多人,却不知道那日过后,有多少女人活了下来,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时春抬起头看着他,像是在认真询问他的答案。
卫嘉玉哑然无声,他喉头一动,转而问道:“所以你在城中杀人,也是为了养蛊?”
“她生下我之后找不到生计,差点饿死街头,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又把自己卖给了万学义。好在万学义不是冯献,她在万府站稳脚跟才派人接我回去,对府里上下只说我是她的丫鬟。”时春说到这儿,不由抬头看着卫嘉玉自嘲道,“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万学义的亲生儿子,卫灵竹却能光明正大地把你带进万家,府上人人叫你一声二公子。我记事以来,从没有在外人面前叫过她一声娘,只能在府里当个丫鬟,能活到今天,外头还说全是靠着卫灵竹好心,怜惜我是个傻子才没把我赶出万府。”
“她自小长大的寨子里人人养蛊,所以小时候她也教我怎么养蛊,却不肯教我如何养情蛊。她一辈子因为男人吃了许多苦,不想我只知道一颗心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但我那会儿不明白,她不教我便自个儿悄悄地学,反正养蛊就是那么回事。后来她死了,我还不是靠着自己试出来了。”
她手腕上刚才划出来的血痕已经凝固了,但没一会儿,卫嘉玉便瞧见那皓白的腕子上原本已经凝固成小红珠似的血珠又动了起来,那一开始如芝麻大小的血珠子像滚雪球一般沿着伤口朝前滚动,等滚到掌心处时,手腕上便只剩下一道干干净净的伤口,而那芝麻大小的血珠子,却像是变大了一些,慢慢变成了那日在德兴赌坊看见过的红色米粒。那米粒大小的蛊从她皮肤里头钻出来,没过多久像是吃饱喝足一般,又顺着她的伤口钻进了她的皮肤下。
任谁见到这情景都会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卫嘉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她如今倒是更像一个蛊盅,将自己的血肉变成一个容器,来豢养这蛊虫。
“你勾结西风寨又是为了什么?”卫嘉玉沉默半晌,又接着问道。
话已至此,时春大约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如实道:“我在城中找人下手试蛊的时候,被他们的人撞见了。”
高龙是从深水帮出来的,很快就发现了她或许和冬娘有渊源,于是找人抓了她。
“我们达成了交易,他们在城里替我找活人养蛊,等咒蛊养成,我用蛊虫帮他们办事。正巧他们要杀闻姑娘,而我也想杀你。”
卫嘉玉像是并不意外:“你做这些,万鸿知道吗?”
提到万鸿,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她轻笑一声,像是嘲笑自己差一点心慈手软误了大事:“我故意叫人将你们两个关在一起,本以为不用我出手,他就会把你从这儿推下去,没想到竟差点误事。”
“二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女子抬头看着他,如同在问他还有什么临终的遗言。
“我想问的,都已尽数问完了。”
“既然如此,”女子眯着眼,笑着看他,“接下去,便该由二公子告诉我当年的事情了。”
第62章 第七晚·求不得(二)
卫嘉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反问道:“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当年那碗汤药里没有毒?”
时春冷笑一声:“因为那碗药是我亲手煎好,从我手里送出,到二公子喝下之前, 从未假手于人。”
她还记得那几天冬娘精神不太好,整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春以为她过于辛苦, 于是主动揽下替夫人煎药的活, 一上午都守在药炉旁, 半步没有离开。
中午, 冬娘来到院中,说要亲自去竹园送药。时春便将煎好的药倒出来一盏放进食盒里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