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蛟山 从此浊
容嫣不去看自己的丈夫,而是睁着湿润的杏目, 挺直腰背, 哽咽道“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可否容我, 将孩子生下。”
“……”徐霜林的目光慢慢下移, 落在了容嫣的小腹,乍一看并无异样, 但仔细瞧来, 却已是微微隆起了。
容嫣长磕而下, 面目却是清冷的。
“求你。”
“……”
“父亲有罪,无可辩驳。但南宫絮, 我想求你, 饶自己的侄儿一命。”
徐霜林盯着这个女人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可笑极了。
饶她肚子里的孽种?那个还未成形的一滩烂肉, 不管是侄子还是侄女, 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可阴狠之间,却忽地想起了昨晚的彻骨之痛。徐霜林略一凝顿, 忽然意识到这竟是太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儒风门的掌门只能在老掌门过世之后,由少主继承, 或是通过篡逆强夺。其他的, 退位让贤也好, 隐退旁听也好, 都是无用的。
所以让位给南宫柳, 已是毫无可能了, 但是百年之后,他却可以传位给南宫柳的孩子,让那个孩子尝一尝这坐在这位置上的痛苦,岂不是一桩美事。
父债子偿,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一时心情舒畅,眉梢嘴角竟生灿笑,而后不及二人反应,就掷刀转身,大笑着走出了牢门。
他后来没有杀死南宫柳,也没有杀掉容嫣,而是将他们软禁在一方小院里,打算等孩子降生,就立刻敕封他为下一任掌门,与自己定下血契。
恐怕到时候普天之下,还要称颂他大仁大量,不计前嫌吧?
但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继位不久后,犯下累累暴行,一时在门派内外积怨甚深,后来有城主对他心怀怨恨,便趁他不备,偷放出了南宫柳与罗枫华二人。
罗枫华不知背后隐情,只以为他是为了掌门高位才做出这种种丧心病狂之事,加上南宫柳巧舌如簧,便愈发心灰意冷。于是便与南宫柳携手夺位,欲将徐霜林赶下还没焐热的掌门宝座。
那天晚上,儒风门内战,死伤百人,战火之中,罗枫华第一个找到了啸月校场里避难的徐霜林。
那天是月圆之夜,徐霜林剧痛难当,浑身是血,伏在林叶之中,犹如一条被生生扒去了皮的蛇,露出来的都是鲜红色的肉。
罗枫华见到他时,以为他是被战乱中的法咒所伤,心中虽有怨,却因昔日爱徒形容凄惨,而不禁心生恻隐。
徐霜林在林木中瑟瑟地抬起脸,露出一丝惨笑“你来了。”
“……”
“我和他相争,你们最后总是帮着他的。”
罗枫华道“这一次是你做的太过了。天禅大师是你杀的么?”
“不错。”
“林道长呢?”
“他该死。”
“……那你父亲呢……”
静默片刻,徐霜林说“他不公,他信我为贼,他自找的。”
罗枫华闭上眼睛,睫毛有些湿润了“你……你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呵。”徐霜林森然笑道,“只允许他人负我,不允许我负别人?只允许他人在我身上捅刀子,不允许我拔剑相还,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
罗枫华脸上的神情极是破碎,原地摇晃一会儿,他走到徐霜林跟前,还没开口,眼泪倒是先淌下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徐霜林没来由地着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反正在你眼里、在老头子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那个废物脓包,永远都比我重要!”
罗枫华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抬起手,念下了禁咒。
“……我禁去了你从小跟我一起学过的法咒。”罗枫华道,“从此以后,南宫絮,你我,再也不是师徒。”
“……”徐霜林但觉锥心之痛,鲧的恶诅,当真是痛彻心扉的。
他在原处缓了一会儿,亦是狠倔“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师父。”
罗枫华怔愣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背后却传来喧哗之声,兵戎逼近,刀光剑影。
南宫柳赶了过来“师尊!”
他见徐霜林和罗枫华在说话,心猛地虚了,立刻焦急道“师尊,他说什么你都别听他的!都是他在骗你!”
徐霜林便嘿嘿地笑了。
自己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的天真可爱。
他以为自己还会苦兮兮地拉着罗枫华的衣摆,解释事情始末,因果原委?不会了。
对于他而言,人生如棋,一招落下,内心先前的百转千回,风起云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染过的血就是染了。
他洗不清,也不想替自己洗。
罗枫华也绝不会宽恕他。
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扶着旁边的树木,踉跄站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皮肉寸寸绽开,血腥狰狞。
南宫柳和周围修士见状,都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有人误会了,愕然道“这,这是罗道长下的手?千刀万剐啊……这也太狠了些……”
徐霜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盯着林木外,自己的弟弟一眼,忽然觉得并不想就这样轻易错放了这对师徒。于是他扭头对罗枫华说“让他们滚开,我有件事,临死前,想亲口告诉你。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
他扶着松木,缓缓挪动着,和罗枫华来到一个阴暗的地方。
月光被茂密的浓荫所遮蔽,徐霜林的脸色便跟着稍缓,皲裂的皮肤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愈合,虽然还有很多细小的疤,但已没有方才那么可怖了。
徐霜林没有回头,背对着罗枫华,先是问了句“你一个人,随我孤身到这里,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
“……”
“如果你要杀我,或者要杀阿柳,一年前你就可以动手了。”
徐霜林蓦地回头,眼中闪动着激越扭曲的光“可笑,你以为你很懂我?!”
罗枫华猛然对上他的脸,睁大了眼睛“你的疤……”
“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徐霜林嗤笑起来。
“你以为这是什么?法咒?凌迟果?”
他慢慢地抬起手,掌心里,捏着一枚闪着幽光的指环,他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无讥嘲且恶意地说“这枚指环附灵的。在你和南宫柳把我从掌门高位赶下来的时候,它就自己从我大拇指上掉落了,它知道我已不是儒风门的正主。但是,举兵谋篡的首领有两个,所以它不知道它该认谁。”
“你夺阿柳的位置,自当归还于他。”
徐霜林咧嘴而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把指环塞到罗枫华手里,末了还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道“拿好了,拿稳了,一会儿你出去,就把这个好东西送给他,记着,千万要亲手帮他戴上。他才是这个门派货真价实的尊主。”
他顿了顿,盯着罗枫华那张隐忍着痛楚的脸。
而后俯身,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怕,这秘密没什么阴暗的,一段英雄往事,仅此而已。”
他就慢慢地,低沉地把南宫长英降服了鲧,而鲧附着诅咒于儒风门世代尊主这件事情,一五一十,饱含恶意地浸润在齿间,淬成毒牙,扎进罗枫华的皮肉里。
他看到罗枫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双滚圆的眸子越睁越大。
他看到罗枫华被他抵在树上,微微发着抖。
他觉得痛快极了。
哈。
你不是宠他吗?
你们……一个两个的,不都把嫡出的南宫柳当个宝吗?
我要你亲手把□□,送到他的手上。
徐霜林嘴角慢慢扩开,继而咧出一个猞猁般阴狠诡谲的笑,他抬手,摸了摸罗枫华的脸颊“师尊,故事讲完了。你出去吧。”他顿了顿,神情更是粲然,“去拜谒儒风门,第六代掌门——南宫柳,去吧。”
那天他浑身是血,御剑逃离了儒风门,游荡飘零了半宿,精力耗尽,落在了蜀中彩蝶镇。
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里。
那小丫头见他受了伤,浑身失血,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但还是从屋子里倒了满满地一碗水递给他喝。他喝着水,盯着她看,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那女孩与他的挚友、他的恩师、他的死敌长得那样相似,她的眼睛像极了罗枫华。
他见那院子里的橘树结满果实,忽然心生一念,极其想吃,可是那小女孩一言一语之间,满是迂腐酸臭味,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的,惹的他好生厌倦,仿佛看到罗枫华那个可笑的东西在真真切切地说
“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一世君子。
……真是太可笑了。
他摇落了满枝的橘子,又把橘树砍了,而后扬长而去,留那小姑娘在院里嚎啕大哭,但他仍不解气,那晚上又滥杀了好几个村民,手起刀落,与君子二字越来越远,他便觉得越来越痛快。
而后他离去了,打算隐姓埋名,就此了却残生。
可他却在那时候,在茶馆里听说了罗枫华篡位,成为儒风门一代尊主的消息。
往来的茶客都在说“唉,想不到啊,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怜南宫柳这次举兵谋反,没想到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该恨死他师父了吧?”
“这罗枫华可真是利欲熏心心渐黑,不是东西。”
徐霜林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前,端着一盏要送到唇边的茶,却一直没有去喝,就那么怔忡地听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地转天旋。
但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罗枫华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宁愿背负误会、恨意,宁愿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宁愿自己身受恶诅,每个月圆之夜生不如死,直到此生了结。
罗枫华,都不可能把这一把利剑,亲手捅进自己徒弟的心窝里。
终究棋差一步。
“嗒。嗒。嗒。”
脚步声缓缓响起。
徐霜林从回忆里脱身,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空寂的招魂台上,墨燃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徐霜林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藏的东西太多了,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墨燃道“……南宫柳,你谋划这一切,是想要把他复生?”
“不用你管。”
“你留下南宫柳,复活罗枫华,这座蛟山之上从此再也没有闲人可以进来,你要在此安度余生,我说的对不对?”
徐霜林厉声吼道“不用你管!!”
墨燃拾起地上那一枚残破的灵核,灵核里仍有光亮流淌。他说“你乔装易容,以徐霜林的身份回到南宫柳身边,唆使他再次发兵夺位,因为你不忍看到罗枫华夜夜受诅咒之苦,生不如死。”
“你凭什么揣度我心?!”徐霜林双目赤红,里头闪动着湿润而狠戾的光亮,“你以为你什么都了解?!”
“我不了解。我只能猜。”墨燃道,“但我看你神情,便也觉得自己猜测,并不会错的离谱。”
徐霜林将字句都在齿间咬碎,啐出四个字来“后生狂妄。”
“都一样,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曾狂上了天?”墨燃安静地望着他,“南宫絮,那年你帮助你兄长重夺尊位,但你没有料想到他两次被谋篡,为了尊主之位已是心狠手辣,你没有料到他会在夺取罗枫华位置之后,斩草除根,将他诛杀。你根本没有料到他的死。”
“你乱了心智,你不知所措。”他盯着徐霜林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绝望的心境。
他在读徐霜林的心,在读自己的心。
“绝望之中,你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