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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 天音阁 师昧成双

      蜡燃尽了, 便剩黑暗。
    火熄灭了, 唯有余烬。
    但黑暗也曾亮过,灰烬也曾热过,他也有过光与热的岁月,此时此刻都无人知晓, 不会再被提及。
    墨燃已倾尽了自己最后一丝灵力。
    他看着雅雀散去,阴兵沉土, 看着活人不再受控,棋子纷纷皲裂,他看着即将吞没死生之巅的黑潮茫然退散,看着地狱灾劫就此将息。
    人都道他十恶不赦,他自己也那么觉得。但这个恶魔终于做了与天神一模一样的事情, 楚晚宁是他的蜡炬, 他跟在那光芒之后,亦步亦趋地走。
    “哥!”
    “燃儿!”
    他模糊听到有人在唤他, 他余光看见薛蒙踉跄着向他奔来,看见薛正雍与王夫人破出重围向他奔来。
    他因得了他们的呼唤而倍感宽慰,他咧了咧嘴, 似乎是想笑, 可泪水却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潸然滚落。
    他想说“对不起, 是我做的不好。”
    可是喉头哽咽, 到最后, 他却哀求着“别恨我。”
    我是真的……
    真的很喜欢你们。
    喜欢伯父伯母, 喜欢死生之巅, 喜欢这一段偷来的温情,盗来的亲人。
    伯父,伯母,薛蒙。
    别恨我。
    百万兵退,墨燃重重倒在了地上,满身泥尘。
    前世楚晚宁重伤昏迷时,白衣染着血,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很干净。他与墨燃不一样,墨燃从来都是脏的。
    意识涣散时,他感到王夫人伸手揽住了他,柔软温暖的臂弯,不无心疼地唤他“燃儿。”
    他听到薛正雍与木烟离在争执,怒喝着“奸计?还能有什么奸计!如果是他召来的棋子,他又为何能为了退兵做到这个地步!”
    他听到薛蒙在大喊“别动他!你们别动他!别带他走!”
    一片混乱。
    墨燃有心解释,再多叮嘱,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太疲惫。
    他闭上了眼睛。
    蛟山。
    先贤大殿内,长明灯幽幽吐息着光芒。鲸油熬制的蜡炬足有碗口粗,这里看不到日月辰光,唯有灯花流落,淌成缠绵烛泪,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师昧披着白狐裘锦袍,坐于高位。他支着额角,正在闭目养神。
    这个位置原本是徐霜林坐的,当初他看着徐霜林炼制出一枚枚珍珑棋,造出极乐与炼狱,一心奢望自己的师尊能重归人间。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可惜终不能留。
    他面前摊着一方施有幻术的帛布,上面龙蛇飞舞,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种颜色的小点。
    这是前世踏仙君配合珍珑棋局所创的“沙盘”,黑色的点是珍珑黑子,银色的点是白子,红色的是已经阵亡的弃子,而帛布上的小方块则代表着敌对势力——只要有这张沙盘在手,哪怕千里之外,他也能看清楚战局。
    师昧把帛布摊在案前,却不曾细瞧。他很清楚墨燃最终会做的选择,摆着这块布,不过也就图个有趣。踏仙君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摆脱困境,但墨宗师只有一条路能走,所以,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忽然洞开了,厅堂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师昧没有抬头,只淡淡问了句“你来了?”
    光可鉴人的砖石上,一位男子站定。
    这个走进来的男人披着雪白斗篷,帽檐很低,看不清脸。他停在大殿中央,身姿如莲。
    男子开口,嗓音清雅,但语气低沉“方才外面传来动静,墨燃把踏仙君做出来的棋子都粉碎了。”
    师昧连睫毛都不颤,淡然地“嗯”了一声,说“是啊,他没得选嘛。”
    男子又道“……踏仙君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他掌控的那些棋子早就开始反噬你,如今墨燃以灵核之力,将它们尽数解开,你得了解脱,也算一件好事。”
    师昧便笑“哦?你是在关心我吗?”
    男子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就还按老计划。”师昧总算动弹了,他抻了抻腰肢,舒开一双桃花眸眼,一笑之下,满室生春,“我不是早就都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所思周密。但是你要想清楚,墨燃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去阻止珍珑棋子肆虐。这些门派的修士不是傻子,不至于对整件事情半点怀疑都没有。”
    师昧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了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他不惜碎裂自己的灵核,英雄嘛。”
    “你觉得修真界会审讯他们的英雄吗?”
    师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依旧是笑吟吟地,十指交叠,垫在颚下,温柔地问来人“墨燃做的这件事,跟前世的楚晚宁像不像?”
    男子沉默一会儿才道“……像。差不多就是重演。”
    “那好,我再问你,前世楚晚宁被踏仙君软禁强占,修真界最后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他,记得他?”
    “……”
    见他不答,师昧脸上的笑容便愈发高深莫测“几乎没有,对不对?我都跟你说过的。那些年,薛蒙东奔西跑,最初还有人落两滴同情的眼泪,许诺他会给予援手,去死生之巅救人。但是后来呢?在踏仙君的积威下,那些许诺都只停留在嘴上。且随着时光流逝,最初的感动散去,人们就越觉得薛蒙厌烦。他再跑去请求别人的时候,大家就跟他说——楚晚宁在宫内那么久,没准都已经死了。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怎么可以赔进其他活生生的性命呢?”
    那神秘男子摇了摇头“楚晚宁当时是真的下落不明,而现在墨燃却还好端端地在他们身边。哪怕再是狠心,他们恐怕也不会去伤害一个刚刚为修真界流过血的人。”
    听他这样反驳,师昧不由叹息“你啊,比起我来,就是少活了那么几年,所以还太天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案几上的绢帛收起,那上面的棋子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也就意味着都失效了。他浑不在意,将绢帛放回了乾坤袋。
    “人在不牵扯自己利益的时候,都可以很高尚。可一旦损及自身了,就会渐渐地露出畜生性。”
    细长的手指在乾坤袋上打了个结,师昧抬头道“如今在他们眼里,墨燃有一半的可能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也有一半可能是个诡计多端的恶人。误伤好人固然可惜,但错放恶人就可能酿成整个修真界的血雨腥风。”
    “……”
    见对方沉默聆听,师昧便施然继续“所以,纵使他碎裂灵核,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但他身上的疑点还是太多了,人性多疑,损害到自己的东西,都会选择斩草除根。这一点小变数并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那个神秘的男人问“所以,你觉得天音阁还能顺利擒下墨燃?”
    师昧笑了笑“天音阁是我们这边的人,一切都在计划内,这是必然的。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得到墨燃的灵核碎片,我就能把踏仙君重新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他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男子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可在另一个世界,你已操控了他近十年,又做成了什么?”
    师昧微怔,似乎被男子诘问般的语气所刺到,脸色慢慢沉下来,半晌后他才眯着眼问“这话什么意思,你质疑我?”
    “……不,我没有质疑你。”男子叹了口气,“你与我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懂你更多。”
    师昧寒凉的神情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他漂亮的眸子依旧紧盯着阶下那个男子的脸,似乎在审视男子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最后他抿了抿薄唇,说道“你明白就好。我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讨回我们应得的东西,所以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嗯。”
    “你说的很对,最懂我的人莫过于你。”师昧轻轻地,“我在这两世之间,活的步步为营,胆战心惊。除了你,我几乎无人可以信赖。”
    “……”
    “你不要让我失望。”
    师昧话音落了,悠悠如蝶盘桓,在一阵复杂的沉默过后,那个神秘男子开口了,他语气平和,说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蛟山外阴云密布,起风了,草木萧瑟跌伏。仿佛无数流离失所的人在恸哭——呜呜的风声。
    男子道“我很想知道,上辈子,为了我们的事情,牺牲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你跟我说句实话。”
    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师昧眉宇间蹙得腾起一把火,照的目光幽亮“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会死一些无辜的人,这很正常,你要想想我们从前受过的践踏,就会——”
    “一些是多少?”
    男子温和而坚决的嗓音打断了师昧的话,师昧一瞬间像是哑了。
    他面色开始明显地郁沉起来。这是很反常的,因为师昧一向是个喜怒不轻言表的人,但在这个神秘男子面前,他似乎无所谓自己的张牙舞爪,就好像此刻他脸上的杀机,这个男子根本看不到一样。
    “一些就是一些,难道我还要把无辜死难之人登记造册,送与你过目吗?”
    男子却淡淡笑了,他轻声说“好啦,你也知道,我是再也看不见了。”
    “……”
    “我一直很配合你,从你来找到我,告诉我前世真相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帮你。你在孤月夜潜伏着,我便在死生之巅做着每一件你交代我去做的事情。”男子说道,“尽管有一些不解,偶尔也有困惑,但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你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为了我们共同的那一件事,我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我一直以为你也是这样的,所以我无所谓牺牲我自己,只要我们能够成功。”
    师昧蓦地起身,来回踱步。
    “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把死生置之度外了,意思就是我苟且偷安?”
    他拂袖回首,盯着白衣男子,面色霜冷。
    “你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根本不该说出这种话来。”
    “我知道。”神秘男子说,“但我在想,上辈子你诈死之后,以华碧楠的身份躲在幕后,操控着墨燃内心的蛊虫——十年。”
    “八年。”师昧打断他,“后来楚晚宁把自己的地魂一分为二,打入他体内,多少唤回了他的一些本性。八年,他就自杀了,没有十年。”
    “好,八年。”男子说,“这八年里,你扩张他心中仇恨,令他犯下这样那样的滔天罪孽,可是却离我们的初衷越来越远,你见他这样,为什么不及时阻止他?”
    师昧怒极反笑“你知不知道炼一朵八苦长恨花有多难炼?”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中过花蛊的人,一旦解了蛊,就再也不可能生效第二次了?”
    “我知道。”
    师昧不笑了,他眼中闪着愤怒“那你还问什么。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男子静默,良久后叹了口气“你不是都已替我做了选择?”
    师昧蓦地失语。
    男子道“我没有亲自做过这样的事情,走过你走的路,所以即使知道,如果是我遇到了同样的局面,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但我……”
    师昧眯起眼,一步一步地,走下长阶,停在男子面前“但你?”
    “……但我还是问心有愧。”
    死寂。
    忽然,师昧揪住那男子的袍襟。那样漂亮的一只手,戴着蛇纹指环,极其优雅的一只手,紧紧攥着眼前人,手背经络暴突。
    他咬牙道“好一个问心有愧,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过去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我们两人一同谋划的?你过去不是理解的很,明白的很吗?你不是心狠手辣得厉害吗?你现在有愧了?——为什么?”
    “……”
    “因为你觉得徐霜林视你为友,但一直以来你欺骗了他,告诉他假的重生之术,让他替我们打开时空生死门,你惭愧了?”
    男子轻声说“他到死都没有出卖我。”
    师昧愣了一下,眼中闪动着困顿与悲愤“好、好——我就说你当时怎么那样不甘心——还有呢?你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棋子,你为那些人心痛了,你自责?”
    男子却很平静“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自责吗?”
    “你……”师昧咬牙,他的目光几乎有些疯狂与讥嘲了,他盯着眼前人,盯了很久,像在看一个莫大的笑话,又像在看一个令他齿冷的叛徒。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一个极恶毒的措辞,他冷笑起来,露出毒螯,狠扎进了那个男子的血液里。
    “好,很好,你说了那么多漂亮话。自责啊,惭愧的。但说到底,你还是在痛惜吧?”
    看着对方眉宇间笼起的一缕茫然,师昧眼中的光芒便愈盛,他像是扑食的兀鹫,翱翔着,盘旋着,等着猎物咽气的瞬间,扑杀而落。
    “你忽然向我兴师问罪,你大概觉得是自己因为看到百万珍珑棋局,所以懊悔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看到徐霜林的死,所以触动了。但我懂你。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自责和惭愧对你而言不存在的,你和我一样冷血,薄情寡信。”
    兀鹫的羽翅投落死亡的阴影,越来越往下,越来越森冷。
    “你根本不是在忏悔。别骗自己了。”
    他矜傲又得体地笑起来。
    捏住别人七寸的师明净,永远都是优雅又从容的。
    他一字一顿。
    “依我看来,你只不过是在痛惜你的眼睛。”
    言毕,师昧刷的抽出腰间匕首,慢慢地,以刀柄挑开男子低垂的白色斗篷帽檐,一点一点,蓦地揭落。
    斗篷落下,白绒帽兜之后,露出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绝世之姿,眉目优雅。
    他们两人,居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个披着斗篷的师昧,双目已渺,遮着一道雪白绷带,几缕额发垂落于帛带前。
    师昧看着被掀开了斗篷的男子,冷笑道“师明净,看清你自己吧。你痛惜的,无非就是你的牺牲比我多。当日蛟山上情况走到了极差的局面。为了扰乱楚晚宁的心绪,我们只好出了商量过的最后一招——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我们自然不能做做戏。所以最终你失去了眼睛,但我还好端端的,你嫉妒。”
    “……我若是嫉妒,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这个计划,不会做好牺牲自己的最差打算。其实对我而言,我们两个任何一个活着,去完成那件未完成的事情,都可以。我又何必——”
    话音未结,却被打断。
    “谁?!”
    匕首掷出,精准无误地打在了梁柱之上。
    师昧回眸,阴阴冷冷道“出来。”
    黄啸月蓬头垢面虚弱至极地从石柱后面转了出来。
    他那日背叛众人,寻找蛟山宝藏,却因触发机关,被困囿密室之中无法脱身。儒风门密室内金银宝器、剑谱秘籍,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食物。
    江东堂一干人困于其中,手足相残,强欺弱,人吃人,到最后只剩了黄啸月自己。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弟子,挣扎摸索着,终于从密室里出来,却没成想撞到了如此诡谲的情形。
    ——他看到了什么?两个师明净?
    黄啸月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以他的脑子,最多也只能猜测这是孪生兄弟,绝不会想到这是时空生死门作用之下,出现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师昧。
    但越听两人的对话越蹊跷,黄啸月老奸巨猾,隐约觉察不对,想要先走为妙,谁知师昧耳目敏锐,竟发觉了他的存在。
    师昧眯起眼睛“我当是谁,原来是只老硕鼠。”
    他视线下移,落到黄啸月的衣袍上“血?……蛟山没有动物,什么血?”
    他静了片刻,似乎想通透了。
    唇齿启合,竟有鄙夷。
    “人血?”
    黄啸月感到杀机,拔腿就跑。
    “你能逃去哪里?”
    师昧青衫飘逸,身轻如鸢,已是稳稳立在了黄啸月面前,抬起一双烟雨眸眼。
    可惜他的眼神太冷了,雨在眸中冻成了冰。
    “老匹夫。你怕是不知道,我生平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人吃人。”
    ——这是黄啸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大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师昧看着黄啸月倒在地上,血水从胸口的窟窿里汩汩流出,嫌恶地皱了皱秀眉。
    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道“恶心东西。”
    回过头,他盯着另一个师昧看了片刻。
    然后他的语气放缓了下来。
    “两辈子了,世人多的是黄啸月这样的禽兽,你看到了吧?所以这修真界的牌早该重洗。另外,你也别多想,我跟你说过的,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等事情了结,我就想办法来治好你的眼睛。”
    “……”
    见裹着斗篷的白衣师昧仍不做声,他转动眼珠,又淡淡地说道“别犟了。……算了,我答应你,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再累及无辜。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满意了吗?”
    听到这句话,白衣师昧一直紧绷着的背脊才慢慢放松,他嘴唇翕动,似乎想与另一个自己再说些什么,可是经此一闹,那个来自前世的师昧心情变得极差,并没有打算再听他的,已大步出了先贤祠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