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 死生之巅 君心深似海
踏仙君回过头,见宋秋桐衣冠华美, 楚楚动人, 正带着一行随婢走近。
他伸出去撩帘子的手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竹帘理得严实, 然后问道“怎么了?”
“妾身闲来无事,随意走走消食。”宋秋桐敛衽一礼,目光柔婉地朝那马车望去, “阿燃要出门吗?”
“去无常镇逛个夜市。”
她粲然笑了, 神情恭顺却不失亲昵“这么近的路途还坐马车。不是一个人吧?”
彼时他对她的耐心并不算差,于是报之一笑“不是一个人。”
宋秋桐眼波流转,目光落在那黄酸枝踏脚蹬上,女子心思细腻, 只一转就有了答案。她神情先是微僵,随后面露欣喜道“啊,莫不是楚妃妹妹?”
“……”
简直可以想象马车里楚晚宁听到这个称呼之后的脸色, 踏仙君忍着笑“嗯。是他。”
女人脸上的神采便愈发明媚艳丽, 简直要让天边的云霞都黯然失色“真是太好了, 在宫里待了三年, 也就只在大婚那日见到过楚妃妹妹,还是披着盖头的。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居然能遇上。”
她笑道“阿燃可愿引我们姊妹二人相见?”
踏仙君摇了摇头“他性子冷僻, 见到生人就不舒服。还是个哑巴。别见了。”
宋秋桐虽一贯对墨燃言听计从, 但此时心痒难耐。更何况她对这个楚妃可以说是积怨已久, 从成婚那日无故被丈夫抛下, 她就倍感羞辱。之后更是听到不少宫人的闲言碎语,说帝君新婚夜在楚妃房里留到了第二日近黄昏才出来。
“一夜都没消停,那动静真的要了人命。”
“听值夜的人说,他们掰着指头数了数,少说也做了七八次,陛下也太能耐了。”
更有小宫女笑嘻嘻道“能耐的不是楚妃娘娘吗?一晚上七八次,怕是很快连小皇子都要有啦。”
不过最让宋秋桐难堪的还是诸如此类的私语,比如“皇后娘娘这么漂亮,想不到新婚夜居然会失宠”,“这根本不合礼制,陛下也太不给娘娘面子了”。
她觉得脸上像是被那个连面目都不曾瞧见的楚贵妃狠狠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这三年只增不减。
到后来,连她的心腹婢女都心生怨怼,咬着牙发狠地埋怨“也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狐狸修成的精,迷得陛下晕头转向。”
转而又劝她“娘娘别太难过,你看陛下几乎夜夜宿于她处,却不见得她有身孕,想来身子并骨不好,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的。陛下也就是玩玩她,迟早会腻味。”
宋秋桐勉强笑了笑,有些话,她怎么有脸面说呢?
她与他为数不多的欢爱,他都谨慎至极,从不愿让她有孕。唯一一次发泄于她的温柔乡内,还是不久前,他喝醉了之后与楚妃大吵一架,半夜上到她这里来。
她那时候已经熟睡,帘子蓦地被掀开时,对上的是那双猩红失去理智的眼。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翻过身子撕去内裳,粗暴地□□。那鲁莽疯狂的折磨中,她的发髻被狠狠揪住,她听到他在耳边粗喘“你背着我偷偷地给谁写信?你就那么在乎他?”
云雨浓时,她被激地浑身发软,却听到他伏在自己身后呢喃“你谁也见不到……哪儿也去不了了……你只能当本座的楚妃……哪怕再不甘心……”
宋秋桐从这种令人耻辱的回忆中缓过神,她整理好神色,弯着盈盈美目笑道“虽说陛下不介意礼数,但好歹也是姊妹,我总想见见她,赠她些薄礼呢。”
踏仙君搭在竹帘上的手却没有放落的意思“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宋秋桐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又温声软玉地与帝君说了几句,便眼巴巴看着他上了马车,与那狐狸精行远了。
竹帘深处,软席之上,踏仙君忍笑忍得腹肋都痛了,仍继续一本正经道“本座身为帝君,太由着你专宠于前,恐怕不妥。”
“……”
楚晚宁脸色阴郁,侧脸看着窗边,一声不吭。
熟金色的阳光透过细篾帘子照进来,在他薄到透明的脸庞上落下层层叠叠的光影。踏仙君盯着看了一会儿,靠过去,干脆躺在他腿上。
楚晚宁绷着背脊,并不看他,而是问“你不热吗?”
“爱妃的声音这么冷,能消暑降温。”
“……”楚晚宁终于低头扫了他一眼,目光比声音更冷。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妃嫔,宋秋桐的那一声楚妃妹妹令他如鲠在咽,他连眼尾都是红的,因为耻辱。
踏仙君初时封他为妃,为的也就是让他尝尝这种连女人都不如的滋味。宋秋桐是妻,而他堂堂北斗仙尊,竟沦给一个晚辈做妾。
“生气了?”
“……”
“本座又没让她见着你,你这是又在委屈些什么?”
踏仙君原本还想逗逗这个男人,可是暮色一闪,夕阳余晖从竹帘理透进来,照亮了楚晚宁的脸。踏仙君发觉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疏离,于是动了动嘴皮,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两人都没再说话。
来到无常镇,七七八八地买了许多东西。糖画,花糕,冰糖葫芦,灯笼,能买的都买了,装了一马车。但楚晚宁只是看着竹帘外的热闹,并不去理会竹帘里的琳琅满目。
怎样也不见楚晚宁高兴,踏仙君不由地有些烦躁。
“算了,今晚不回去了。”他忽然道,“就住镇子里。”
他命马夫找了家客栈,与披上斗篷戴上帽兜的楚晚宁一同进去。
小二正在打哈欠,见了客人抖擞精神,哈欠打了一半就笑眯眯地问道“客官住店吗?”
“要一间上房。”
虽然楚晚宁的脸隐匿在帽兜之下看不清楚,但身姿气度明显是个男子,小二不由地好奇打量起来。
楚晚宁道“……两间。”
听他这样说,踏仙君一直压着的怒意忍不住窜头“你与我是什么关系,用得着开两间房掩人耳目?”
如果说刚刚小二的眼神还是猜疑,此刻就成了恍然。
踏仙君对小二的这种眼神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恶毒的快慰。开了房,他一路拽着楚晚宁的胳膊上去,刚进屋里还没将门关严实,就密密实实地吻了下来,唇舌急切而激烈地纠缠。
葡萄缠枝纹的轩窗外,万家灯火正亮,但这些光明与他们都无关,他将楚晚宁按在大床上,那吱呀暧昧的声响中,他听到楚晚宁一声轻叹。
“墨燃,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
“我们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太锋利了,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回想起来,心口仍有些抽疼。
踏仙君睁开眼。
他依旧站在红莲水榭,那些往事都已过去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眼前似乎总有个虚影在闪动,耳边似有瓢泼大雨声,他仿佛是个暗夜的幽魂,透过客栈的葡萄纹窗子往里窥探。
他看到了一样的屋子,一样的两个人,不一样的是窗外的大雨,和床上类似于爱恋的气氛。
他看到了自己与楚晚宁在那张床上抵死缠绵,屋内很暗,但他确定自己瞧清了楚晚宁的脸——迷蒙着欲望,微阖着眼眸,与自己纠缠在一处,羞耻而热烈。
这个幻觉里,自己不无深情地凝视着身下的男人,恳求而坚决“今晚,我只想让你舒服。”
他低头,去亲吻含吮楚晚宁的脆弱,如愿以偿听到那人的喘息,楚晚宁的手指没入他的黑发“啊……”
踏仙君蓦地扶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颅内疼的像是要裂开。
这两段回忆交错缠绕,互相撕咬,企图占据上风。哪段是真的?哪段是梦魇?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细想。
勉强平复内心,他夺路而去,离开了红莲水榭。
他来到舞剑坪,站在白玉雕栏前望着远山渺影,胸口微微起伏着。刚刚那段堪称香艳的记忆是什么?
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墨燃经历过的人生吗……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楚晚宁湿润而柔和的那双眼,仰着脖颈在榻上低沉地喘息着。
踏仙君蓦地捏紧了护栏。
——难道楚晚宁是心甘情愿与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上床的吗?!
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俩是一个人,踏仙君的怒火还是蓦地腾窜烧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红。
如果这真的是另一个自己的回忆,那么他忽然觉得无比愤恨与不甘。
为什么?凭什么?
他被华碧楠复活之后,行尸走肉回到这人间,留给他的是满目疮痍的巫山殿,以及一堆令人作呕的烂摊子。
他仓皇跑去红莲水榭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是灵力散尽之后的枯荷,飘落一地的海棠,空空无人的屋舍。
以及故人不再的莲花塘。
他被华碧楠揪着从地狱复生,可是楚晚宁的尸体已经成了灰成了粉,什么都不剩下,再也找不到。
他记得自己当时慢腾腾地走到荷塘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俯身将手指没入其中,掬了一捧水。寒潭幽深,冷得彻骨。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水从指缝中漏下,他颓然坐在地上。
所以,回到了人间的他,究竟还剩下了什么呢。
他一天比一天更厌恶活在这世上,可是他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他不得不服从华碧楠的命令。
后来华碧楠摸索到一条时空生死门的裂缝,却不肯告诉他是谁留下的,那家伙自己兴高采烈地去了另一个红尘,留他在这里辛苦卖命。不过唯一欣慰的是,为了让他做事心里有谱,华碧楠隔三差五会设法给他送些消息。
于是他得知了自己还有一部分魂灵重生在了那个时代,他得知了师昧的消息,薛蒙的消息,叶忘昔南宫驷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的消息。
他也得知了楚晚宁的消息。
华碧楠给他送的书信总是很短暂,惜字如金。他也极讨厌华碧楠的字迹,笔锋尖锐,犹如蝎螯。
但那些信,成了他这个活死人最大的盼头,仿佛渡给溺在深海中的人一口呼吸。每一封信他都收着,没有新的信函时,他就来来回回把那些令他恶心死了的字重复看上个几百遍。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入夜时分,佣人在进晚饭,他喜爱这份热闹。于是和重生以来一贯的那样勒令众人聚在殿前。他懒洋洋地斜卧在软座里看他们吃,时不时问他们几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爱读书,但这些年,谁都不在他身边,漫漫长夜无处打发,只得翻阅竹简消遣。读着读着,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乐趣来。
比如他想让人啃个油炸锅巴了,他就会说“来,替本座尝个平地一声雷”,他想让人嚼根菠菜了,他又会说,“你试一试碗里的红嘴绿鹦哥”。
要让一个文盲读书已经很难了,若是那文盲还觉得津津有味,恐怕只能说一点他的人生已毫无别的乐趣可言。
筵酣处,有人来报“陛下,圣手前辈也已经回来了。”
“他一个人?”
“带着天音阁的木阁主,他们说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当后再来与陛下相会。”
踏仙君掐着银盘里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让他们慢慢来,本座乐得清闲。”
来人又道“另外,圣手前辈说有一句话要叮嘱陛下。”
“什么?”
“近日需当心,尘世已乱,‘他’肯定会来。”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过了一会儿,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数。”
他当然知道他会来。
两个红尘交错,百万灾民流离,墨宗师丧命,死生之巅沦陷——楚晚宁也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恐怕会怀着死志来找自己。
踏仙君并不畏惧,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期待。
夜深了,宫闱内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灯台,映照黑暗成为极昼。
踏仙君将刘公唤来,说“你去教人,熄灭一半的烛火。”
灯太亮了,他怕楚晚宁潜入困难,于是自降警戒。
刘公按着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着,等刘公过来禀奏他说“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着满庭昏黄华光,仍是不满,想了想说“干脆全熄了吧。”
刘公“……”
巫山殿的烛台一盏一盏熄灭,但踏仙君的心底却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他隐约觉得楚晚宁就快来了。那人估计还是一袭白衣,一脸愤恨,满口苍生道义令人厌烦,大概还会想替墨宗师报仇。
他想想都觉得很兴奋,舌尖舔过森森白齿与嘴唇。他只留了罗帷深处最后一台青铜缠枝落地灯,这是他给楚晚宁那只绝望的飞蛾留的火,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着他扑来赴死。
夜深了,窗外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踏仙君换上了最庄重的金丝玄色正袍,亲手整理好了床褥软衾枕靠,在屋内转了一圈,仍觉得少了些什么,最后又命人拿了一坛子陈年的梨花白,隔水温着。
这个男人暖着好酒,穿着盛装,守着罗帐,立在窗边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从头至尾,他连不归的影子都没有召唤出来过。
可他偏偏还自欺欺人,一边守着美酒温床,一边凶神恶煞地想哼,等楚晚宁来了,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刀剑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