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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真的能看到,还能听到。”他又道。
    只是片刻,那声音就从头顶落到了我面前。
    “萍水相逢,我没有恶意,不必害怕。”
    我当然不害怕,只是难以承受如此怪异的喜悦。
    被困在一座破败的老宅里,恍惚中好像犯了一桩命案,又陷进一场虚幻的梦境,现在又见到了一个和熟人长得十分相像的人。
    感谢老天爷,让我见到分别已久的爱人,的脸……
    是的,只是脸……
    因为……
    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一丝|不挂坐在假山上……
    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一丝|不挂坐在假山上,见到女人还毫不羞涩……
    他可以是暴|露|狂……
    他可以是变|态……
    但他绝对不会是田野!
    虽然田野曾经在情人节晚上干过往自己脖子上套个蝴蝶结,把衣服脱光光,用修长白皙的身材当礼物试图引诱我与他做煮生米这件勾当。但田野绝对不会在这冷飕飕的兰园把自己脱得个精光,还悠然自得坐在冷冰冰的青苔上。
    手指间漏开一条小缝,看了看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急忙把手指闭紧。
    心里头再次肯定他不是田野。因为田野不仅不会在这个地方把自己脱光,还不会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白紫相间的前卫颜色,更不会扔掉他的金丝眼镜,换上一副晶莹剔透的通红美瞳。
    “第一次有人能看见我,我们聊聊吧。”面前的人说。
    43、第十二章
    又气又好笑,从指缝里看着他:“聊个屁,你先穿件衣服遮遮你的光屁股,这么大个人羞不羞。”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睛并非是单纯的红色,也许是映着白雪,里面闪烁着点点银光,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样:“不必害羞,心中没有邪念自然不会害羞。神魔精怪,人妖野兽,哪个不是赤条条来到人间?后来都因有了邪念才会穿上累人的衣衫,明是遮羞,实则是掩盖自己内心的邪念。”
    没法与这个天体主义者沟通,我闭着眼睛解下披风扔给他:“我有邪念,我害羞,至少拿它挡一下。”
    “不行,我没邪念,我不挡。”
    给他三分颜色他还真开酱油铺了,谁怕谁啊,反正他身材好看了也不吃亏,我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他:“那没有邪念先生,说吧,你是山猫呢还是鬼魅呢?你是不是会读心术,特意化成我男朋友的模样来迷惑我?我告诉你,你打错了算盘,”看着他光滑健美的脊背,那结实微翘的屁股,我忍住摸一把的欲望,对他进行冷嘲热讽,“我男朋友的身材比你好多了,你还是重新拜师好好学学吧,法术不过关呢。”
    “我不想迷惑你,”他站起身,红色的眸子中漾着温暖干净的微笑,“只是想跟你聊聊。我叫兜兰,兜兰的兜,兰花的兰,我是一只兰精的妖识。”
    我知道妖怪有动物系的,有植物系的,还有泰莉莎那种血族的,易道的妖系不清楚,大抵跟泰莉莎很相近。不喜欢穿衣服的妖识属于哪类呢?我看不出来。他的眼神十分纯净,彷佛森林中奔跑的无辜小鹿。白色的头发好像雪山的冰凌,晶莹,透明,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紫色的头发紫得通透,十分优雅。两种颜色的头发整齐地搭配在一起,赏心悦目。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他是什么妖怪。
    “妖识,妖识是什么种类的妖怪?”我问。
    他翻身坐到假山上,胯|下的鸟儿随着他的动作快乐地一甩:“妖识不是妖怪,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是指天魂、地魂、人魂。七魄是指喜、怒、哀、惧、爱、恶、欲。三魂生存于精神中。人身去世,三魂归三线路轮回转世。七魄生存于物质中,人身去世七魄便消失。妖识就是妖精的七魄,妖怪修得大成之后,或升仙或成人。多年前我的本体结了段尘缘,执意转世为人,我这妖识就被他扔在这,要等他一世平安完结我才会随风而逝。哎,你怎么流鼻血了?”
    我不好色,以前又不是没看过田野的身体,也不是没看过猛男杂志,只是最近血压有点高。
    擦了擦鼻血:“不碍事。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兰园来?我和你有仇吗?”
    双脚悠然自得地晃来荡去:“几百年来我从没出过这个兰园,哪里和你来的仇恨?又怎会把你带到兰园?”
    几百年不出兰园,难怪没有穿衣服的习惯,也蛮可怜的:“从没出过兰园?你不闷吗?”
    他微笑着望向我:“闷什么?每日享轻风,饮雨露,又有飞鸟虫儿作伴,不知道多自在。外面有什么好,尽是危险。像我的妖体,才一世不到就被人害进不人不鬼阴阳道,我就永远留在这了。你也是,上世死后被人封住七魄无法散去,如今上世的七魄又附到你身上,与你这世的七魄争夺身体。三魂只能支撑七魄,撑十四魄迟早会崩塌的,不过在崩塌之前你还要受很多苦。所以呢,还是像我一样呆在兰园自由自在的好。”
    “什么十四魄?”我没怎么明白。
    “用人类的话说,就是你被你上世的魄附身了。人类怎么形容这种魄来着?”他想了想,“对,幽灵,你被你上世的幽灵附身了。”
    我更迷糊了:“你是说,我被我上辈子的魄附身了?”
    “对啊,”他点点头,“因为是你自己的七魄,所以这幽灵和你的三魂完全契合。她附在你身上,上辈子很多事你都能记起来。看,你上辈子的记忆又出现了。”
    话音刚落,一群男男女女拿着锄头铁锹涌进了兰园。他们有说有笑,拿着锄头就开始挖那些稀世兰花。动作粗鲁,不少兰花当场被挖断了根茎。我心痛得差点吐血,赶紧冲过去想拦住他们:“你们干什么,住手,它们都是稀世珍宝!”
    可我的手却像烟雾一样,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根本碰不到他们的身体。
    抬头望着兜兰:“兜兰,快阻止他们!”
    兜兰跳到我身边,摇了摇头:“刚才已经告诉过你,这是你上辈子的记忆,没办法改变,我无能为力。”
    这时,有个妇人爬到假山上,揪住 “兜兰之后”将它从土里扯了出来,丢在地上。
    “嘶……”兜兰吸了一口冷气,“那女人太粗鲁,揪得我现在腰还疼。”
    “住手!”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音,两个少女冲进兰园。
    领头的是林茹素,另一个从衣着上看是她的丫鬟。
    林茹素身上穿着我身上穿的这件橘红色夹袄,鲜艳的颜色依旧掩盖不住脸上暗沉的脸色,两只眼圈黝黑。我不知道前后两段记忆隔了多长时间,这个活波开朗的姑娘眉间竟多了一层厚厚的愁云。
    看到兰园的惨景,林茹素的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她扑到地上,将满地被踩得稀烂的兰花一棵棵装进竹篮。嘶哑地喊着:“不许再挖!都给我滚出去!”
    我理解这种痛苦,就算我对兰花不感兴趣,看到如此多的稀世珍兰惨遭不测也心脏绞痛,更何况林茹素是个爱兰之人。如果有谁打烂我的“白霖公主”,我的反应肯定也跟林茹素一样,心痛到生不如死。
    见众人没动,丫鬟骂道:“一群奴才,小姐发话了还不走,难不成你们要欺到主子头上来吗?”
    一个婆子笑道:“宝娟姑娘,不是我们不走,是老爷发话让我们挖了这些不能吃的兰草。等歇他一冬,在这地方种点蚕豆青菜,菜园子由我管。小姐是小主子没错,老爷才是这个家大主子。有什么话请小姐跟老爷说去吧……”
    林茹素猛地站起身,对着那婆子啪啪就是两个嘴巴子,淡淡地说道:“林家庄来的老泼妇,父亲是入赘进周家。这府邸姓周不姓林,我族谱上的名字叫周茹素。平日敬你们,让你们叫我林茹素,你们倒真把我当晚辈?”
    被扇了一巴掌,婆子一张脸蓦地涨得通红,捂着脸颊没敢吱声。其他人也一声不吭,讪讪地看着林茹素。
    “你说什么?!”一道怒喝,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气哼哼地走进兰园,抬手就给了林茹素一巴掌,“你!!你这个小骚蹄子!和你妈一个骚模样,还特么想飞天了!我告诉你,我把七家布坊全交给周家那些王八蛋了!从此这个府邸跟周姓再没关系,它姓林不姓周!你要不忿就不要做我的女儿,去做周家的女儿好了,看他们谁愿意收留你!”
    打人的是这人,骂人的也是他,可他肆意用污言秽语泼向自己女儿的同时,自己的脸庞反而由最初的通红变得铁青。喘着粗气怒视着自己那个由始至终捂着脸的女儿,两只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一般。
    待他吼完,林茹素咬了咬嘴唇:“爸爸,你怎么能把布坊交给宗族,那是我们家的产业啊……”
    “周家的钱我特么不稀罕!”男人再次激动起来,一边说一边恨恨地跺脚大吼,“我要让周家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看看,我这穷秀才有朝一日会比特么的周家更有钱!俭节则昌,淫佚则亡。从今以后,院子里不许种花花草草,统统种菜,把菜钱省下来……”
    “这宅子是周家的,除了布坊,其他生意也都是周家的。”忽然淡淡一句话音,轻轻插入男人激动的话语里。林茹素捂着脸看着自己的父亲,清澈剔透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表情,“更何况家里的生意被爸爸管之后一直在亏钱,全用妈妈生前的体已堵着大洞,爸爸一点钱也没赚到。爸爸,如果真要把周家的钱还给周家,就把其他生意和这幢宅子,连同你身上穿的衣服都还了吧。再说周家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爸爸,哪年爸爸不从周家拿钱出去接济林家庄的穷亲戚?为什么爸爸这么恨我们周家呢?”
    “你住嘴!”恼羞成怒,男人抬手劈头盖脸朝林茹素扇去,“不要脸的臭妮子,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当我不知你为何护着这片兰园?是你和秋芳生私会的地方吧!不知廉耻的东西!惹怒了老子,老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拼得没面子,老子退了你的亲,把你送到尼姑庵当姑子去!”
    我终于憋不住了,冲到他面前,同丫鬟一起想拦住他的动作:“你闭嘴,有你这么糟蹋女儿的父亲吗?”
    可我只是一团云雾,丫鬟个子又小。男人几乎每一巴掌都扇在了林茹素脸上。林茹素默不住声,木然地躲闪。发箍被一巴掌扇飞,精致整齐的发型被父亲的巴掌打成了乱糟糟的一窝,蓬头盖脸地堆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只露出一双毫无血色的嘴唇,死白,死白……
    这个从小到大明珠般被人宠着的大家闺秀,恐怕从未如此狼狈过。
    “王八蛋!你们这群王八蛋!”尽管他们听不见,我还是破口大骂。骂林茹素品行低劣的父亲,骂周围那些用享受的眼光看着林茹素挨打的男男女女。
    44、第十三章
    我的愤怒不仅是因为同情林茹素,也是因为林老爷的叫骂声太难听了,而我又不得不听。嘶哑龌龊的叫骂,犹如指甲划过黑板时那种咯吱咯吱异常违和的声音,刺得人全身无比烦躁。旁边那群痴迷的男女就像一群正为违和声音作诠释的群演。演奏师和群演从声、光、画几方面互相配合,演出了一场异常猥琐的话剧,一波波冲击着受虐者的耳膜和内心,似乎受虐者不屈服他们便绝不会罢手。
    就在我耳根已经开始发麻的时候,兰园外边又冲进来一个穿着白色貂皮大衣的姑娘。
    很清秀的样子,约莫十五六岁大。她气喘嘘嘘地跑到林老爷面前,颤抖着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把我许给王大帅做妾室?”然后又望着打得狼狈不堪的林茹素,泪珠子骨碌滚了下来,“大姐,爸爸把昨天把我许配给王师长做小,花轿半个月后就上门迎亲。”
    我怔。
    林茹素则一下子懵了。
    片刻,她猛地从呆滞的状态下回过神:“什么?!”
    胡乱拨开脸上的头发,失态地抓住林老爷的胳膊,却努力让声音平静:“爸爸,爸爸,想必是我们做错了什么,爸爸你生气了。我不种兰花了,我们也不用仆从了,爸爸以后说什么我们都听。爸爸你不能把茹静许给王师长,王师长以前是无恶不作的土匪,被曹大帅招安的。说得好听是师长,说得不好听不过是手里有几杆破枪的恶霸,大字不识一个。我们周家,不是,我们林家是书香门第,百年富贵,怎么能把茹静嫁给他做小呢?”
    林老爷鼻子里一声冷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眼里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硬,你这死妮子再硬啊,你不是看不起你爹吗?”
    “我怎么会看不起爸爸?”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是爸爸的女儿,爸爸生我的气打我多少下都应该。但是爸爸,茹静不能嫁给王泥腿子啊。”
    “闭嘴,什么王泥腿子?”双手一推将林茹素推开,林老爷冷冷一笑,“你懂什么?如今王师长驻守省城,每日坐着汽车在省城横行无忌,不知道有多威风。他得曹大帅重用,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权倾一方。我找人算过,你们姐妹三个都是诰命夫人的命。王师长也正是因为听说了你们姐妹的命格才看上你妹妹茹静来提亲,茹静嫁过去之后王师长肯定会好好待她。若是等茹静生下个一男半女,是正房是偏房还有什么关系?那时别说是在县城,就是在省城所有人也都要敬我三分。”林老爷腆了腆胖胖的大肚子,“到时南有宋家三姐妹,北有我林家三个姑娘。我再添个儿子……”
    听到这,旁边的林茹静陡然崩溃,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嚎啕大哭:“我不嫁!王泥腿子大我四十岁,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混蛋,流氓,无耻之徒!黑心烂肺的瞎子才会把女儿嫁给他做小!我不嫁!”
    “你!你这小畜生!骂谁是瞎子!”听着那话林老爷的脸蓦地涨得通红,扬起巴掌朝林茹静脸上使劲一挥。林茹素急忙张开双手将妹妹护在怀里,巴掌便落到了她的后脑勺上。
    但这个举动无疑让林老爷更加愤怒:“两个逆女!”
    他咬牙切齿地夺过旁边人手中的铁锹,抬手狠狠地劈了了下去。
    恐惧……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可怕袭击,又无法阻止,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没听见惨叫声,睁开眼一看,万幸铁锹把手被旁边一个男人抓住了,他劝林老爷:“哥,闺女不懂事打打骂骂都行,只是别打杀,毕竟是你自己的闺女。”
    有人劝架,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再站着了。众人一拥而上,有人劝林老爷,有的人拉两姐妹。混乱中,林茹静突然凄厉笑了起来,带着满脸的眼泪。
    “大姐,你还没发现吗?”她窝在林茹素怀中,一只手猛地指向林老爷,几乎戳到他的鼻梁上,“爸爸恨我们,因为我们姐妹三个身上流着周家的血。我们三个活着一天,这宅子,这家里的钱财就都是我们姐妹的,他也就一天不得安生。所以他一定要把我们姐妹三人都害死,他才没把我们当女儿呐。哈哈,从外公把这姓林的穷光蛋招赘进门时,我们周家的气数就尽了,鼠目寸光的贱种坏我周家风水……”
    林老爷在旁边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两只眼瞪得大大的死盯着她看,片刻一跺脚:“把这烂嘴的死妮子带回房找人看着,别让她自尽。婚事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就在这时,闹哄哄的一群人消失了。就像吵吵嚷嚷的电视突然被谁关上一样,人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耳畔依然还回荡着林老爷中气十足的怒骂,后背隐隐透着一种麻得发冷的感觉。
    依然站在兰园中,但兰园里满园的兰花和碧绿的青苔已全然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片萧瑟的枯黄杂草。
    转折发生得太快,好半天我都不能将意识完全拉回现实世界。
    “有厉害的妖怪进园了。”
    因为刚才兜兰一直站在众人身后冷眼旁观,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猛然听到他的声音,我突兀间脱口问:“什么?”
    “我要躲起来,有的妖怪会吃妖识人魄修炼的。”他再道。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厉害的妖怪……”
    话未说完,他一把将我拥住:“虽然我的大部分记忆已随妖体一起转世,但我感觉我们有缘。见到你很开心,若我们的缘分还没尽,日后等我的妖体寻到我,说不定我们还能见面呢。”
    然后身上一轻,兜兰也消失了。
    环顾兰园左右看不到半丝痕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