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片龙鳞 初入地狱
阎君卸下了她的手脚镣銬,却直接在她身上设下独有的法术。无论韶央逃到多远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握。除此之外,他也指派白晞与她同行免得出岔子。当韶央被白晞带出阎王殿时,发现一名黑衣女子静静佇立在阎王殿前。
女子彷彿覆盖着一层生人勿近的气场,四周生魂能离她多远便离多远,无意识在她身边清出一块小空地。当韶央走出时,她却像隻猎隼锁定目标,直直走来。
当女子接近到足够的距离,白晞立刻弯腰行礼。「孟婆神。」
韶央本也想跟着行礼,但火辣辣的一巴掌瞬间呼上她的脸颊。
女子稍微退开,轻轻呼出口气。「这一掌,是为了我儿子阎天汐。」
有什么是比游歷十八层地狱惩罚还恐怖的?韶央相信就是同时惹上孟婆神和十殿阎罗。
她不禁好奇自己二十年前到底是怎么遇上他们儿子,又是如何与之交好的。可惜眼前的孟婆神似乎没有要给她孟婆汤解药的意思。「对不起。」
「我当时相信你。」孟婆眼眶微红。「我曾经警告过你,也在你的信誓旦旦下将他託负给你,可你回报了什么给我!」
双臂被大力箝住,韶央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被终结在此。她支支吾吾为忘记的事情道着歉,只能看着眼前的母亲叫得斯声力竭。
「你要带他回来,你必须得带他回来。」那双红瞳愤怒瞪着韶央,彷彿要将她盯穿。「他选择了你,你不能辜负他。」
「我、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韶央得先安抚好让孟婆松开手才行。
在得到韶央的承诺后,黑衣女子终于松开手,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往后退了几步。她取下手腕的黑曜石手鐲,慢慢交到韶央手中。「带着这个,有一天会用上的。」
女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又转头看她。「你──自己小心。」
韶央感觉女子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她只能看着孟婆神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
「你明早就得出发,我带你去过夜的地方。」在被孟婆狂骂之后,白晞对她的态度似乎稍有缓和。「跟我来。」
白晞领着她走过重重住宅区,最终停在一栋看起来与周遭类型无异的宅邸前。「本来罪人是不会发配房子的,但你的状况有点特别,所以阎君特准将家人烧的房子发配给你。」
经过白晞讲解,韶央才知道家人生前烧的纸房子及祭拜水果等物的确会跟着她到幽冥供她生活。不过……「为什么每间房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啊?」
白晞耸肩。「当然是因为这里的房子都是同一间造纸厂造的啊。」
不等韶央吐槽,白晞逕自用钥匙开了门。「屋里放了一天份的粮食,明早我会来找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韶央的房子位于住宅区的一块角落,与一栋屋子相邻而居。隔壁的屋子门窗紧闭,灯光全暗,主人似乎不在家。她朝窗内张望,有些好奇隔壁邻居是什么样的人。
「那栋屋子已经很久没人住囉。」发现韶央动作的白晞出声回答,催促她快点进屋。
这份诡异的熟悉感又让韶央频频回头了几次,最终才进屋用餐。
但韶央总认为,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
韶央梦见了阎罗殿壁画上那名黑衣男子。
不详的雷雨云盘旋天际,男子与青龙在即将崩毁的大地上以命相搏。
青龙的眼睛被长枪刺穿,愤怒的咆啸冲破天际。天雷轰隆作响,雷电的金色光芒照亮双方侧脸。
男子有一双很漂亮的红眼睛,就像是红玫瑰浸染着鲜血。它美到令人震慑,却同时引人深陷。韶央站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终于想起这份熟悉来自何处。
他的眼睛与孟婆神的眼睛一模一样。
认出男子身分的这刻,他们四目相接。
明明韶央不可能真的现身在此处,男子却牢牢锁定着她,嘴唇蠕动。
雷电交加,风云涌动,韶央理应不会读懂男子的话,可那句话却穿越无数障碍直达她耳中。
「这是我的责任。」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彷彿这样就能握到男子的手。
下一秒,一道金色落雷佔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
少女猛然自床上坐起,兀自大口喘气。
阎君给她的项鍊冰冷地贴在肌肤上,闪动着不详的红。
直到现在,她还是对于这整件事情为何会发生在她身上感到困惑。她曾尝试偷偷从屋子溜出,却发现整栋房子全被下了法术无法通行。只要她尝试走出门,一道坚韧的透明墙便会挡住她的去路。
在这如牢笼般的世界里,韶央只能懵懂抓着那唯一一丝熟悉感。
她还记得在梦里见到天汐时胸口涌起的那段酸楚,那一刻,她相信他们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就算现在在床上清醒,那份情感也深深烙印在心中。也就是这份情感,让她想去探询真相。
楼下,敲门声不绝于耳。从窗外望去,白晞正抱着一包纸袋等她。「该吃早餐了。」
韶央迅速梳洗下楼,在白晞的注视下吃着她带来的新鲜白麵包。「这上面施了法术,可以延缓飢饿的时间。」
「白晞,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受罚的是我呢?」纠结了半天之后,韶央终于小声问出口。
「什么意思?」面对韶央的提问,白晞只是撑着头,耐心看着她。
「你看,我现在只是一名毫无记忆的生魂,阎君却要我接受十八层地狱的痛苦去拼出一名我完全不记得的人。」韶央咬着索然无味的麵包,甚至开始期待自己有没有机会让白晞带她逃狱。「总感觉我不应该就欣然接受这一切,好歹阎君也该还我记忆吧?」
没错,她拿阎君和白晞的武力没办法,可至少她完全有资格莫名其妙。
「韶央,除了孟婆神外,没有人知道孟婆汤是否有解药。」白晞静静看着韶央,眼中竟带着稍许怜悯之意。「虽然很遗憾,但恐怕短期内你没办法恢復记忆。」
韶央张嘴欲言,却被白晞举起手打断。「当然,孽镜台同样也能映照前世记忆,可这就像是阎君当时在殿内向你解释前因后果,完全无法将感情及记忆完整归还。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完成阎君交给你的刑罚,别无他法。」
韶央忆起梦中那个黑色身影。当时的她能清楚感受到那股溢满、呼之欲出的情感,可她却记不起他们的过往。为了夺回那些过去,她愿意为这名现在等同于陌生人的男子付出一切吗?
但她就是无法对那位叫天汐的男子置之不理。
据阎王所说,天汐以自身碎散幽冥的代价换她一世平安。她极欲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
那个男人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就算她遗忘了一切,自己仍要找到他,让他重返于世。
白晞替她带来了她的武器。那是一套弓箭,箭尖依照法术的不同能製造出爆炸或烟雾的效果。儘管她生前从没拉过弓,武器到了手上却十分合身。「这是魂业,对射杀厉鬼有奇效,同样也会对其他敌人有一定的效果。不用的时候可以变成手鐲。」
弓箭在韶央的注视下化为白色手鐲,与孟婆送的黑色手环正好形成一对。
等韶央将手环戴上手腕之后,便被白晞催着出门。
「我们今日要去第二殿晋见楚江王,请求进入他所管辖的刑狱。」白晞简单在街上招来一辆牛车,慢悠悠前往第二殿。「楚江王掌管前三大地狱,分别为割舌地狱、剪刀地狱及吊铁树地狱。」
韶央忽然觉得自己的舌根莫名开始痛起来了。「能详细说说这三个地狱在做什么吗?」
「凡在世挑拨离间,诽谤害人者,死后打入割舌地狱。唆使他人妻子再嫁者入剪刀地狱。离间他人父子兄弟使骨肉相残者入吊铁树地狱。」白晞一一细数。她看着韶央茫然的眼神,微微一笑。「没事,等你真的去了就懂了。之前出差去过几次,并不是什么好回忆。」
不容韶央多细想,车子已经抵达二殿。相较于首殿及十殿,此处人烟稀少,只有数位即将接受审判的犯人被压着进门。当韶央终于进门,阎君已经在里面等候。「此人犯了什么罪?」
「弒神。」白晞垂眸,不去理会身旁韶央震惊的眼神。「我奉命带她进入十八层地狱以寻回十殿之子碎片,期间她将不受任何优待,承受她应承受之苦。我将在一旁全程监督,证实其已受该受之刑罚。」
「如此,便去吧。」台上的男子伸出手,一时之间,狂风大作。
原本无风的殿堂以韶央为中心扬起风沙,迅速旋转。坚实的地面化为虚无,剧烈的狂风将韶央捲入。她被转得七荤八素,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她彷彿在坠落,又似在飞翔。少女紧紧握着锁骨间的项鍊,闭眼抵抗剧烈的强风。
不知过了多久,风和缓了下来,紧接着的却是急速坠落。几秒过后,她屁股朝下用力着地。「啊!」
她觉得自己哪里的骨头一定断了,可仔细查看后却发现自己毫发无伤。
四周的空气是乾的,地面的黄土缓缓冒着烟,惹得韶央咽喉微微搔痒。她左右张望,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黄土山谷中。「白晞?」
韶央的呼唤隐没在空荡的峡谷中,化散成微弱的回音。
预期中的冥使没出现,地面却震动了起来。
韶央紧抱双臂,发现站立的平台正在缓缓下降。无数黑点自石壁的巢穴涌出,争先恐后想攀上她所在的平台。当那些黑点近了,她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个嘴巴的黑洞。
檯子下全是黑压压的人,骨瘦如材、衣衫襤褸。生锈的铁鉤子将他们的嘴巴硬生生刺穿勾开,黑洞般的嘴巴中并无舌头,而是不断涌着鲜血。他们发着不成调的尖锐呻吟,整个地狱都为之震动。
在这引人耳鸣的噪音之中,一句低鸣穿越眾人而来。「救世主,你会带我们离开此处……」
韶央瞪大眼倒退,看着最前头的囚犯指尖已经攀上平台边缘。他们的手是黑色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同样焦黑。「我……」
「不要回答!也不要承认!」天上传来一声大喝,红衣女子从天而降。「他们想引诱你说谎,将你困在此处!」
韶央闭紧双唇,如释重负看着白晞在身边降落。
「这些人生前不是谎话连篇就是巧舌离间,因此被割去舌头囚禁在此。」白晞将巨锤横在身前。「你必须关闭双耳,相信自己的心才能离开此处。」
胸前的项鍊忽然发烫,韶央取下项鍊,将红宝石举到胸前,隐约看见一条细线直直没入前方人群中。她用疑惑的目光望向白晞,得到了肯定的眼神。
「天汐的碎片一定在他们之中。」无须白晞解释,韶央也明白她必须下去一趟。「放心,那些厉鬼杀不了你。」
韶央握紧项鍊,发现四肢都在颤抖。
「无罪之人将不会受到地狱审判。」白晞静静说道。「我是监视你的狱卒,因此这条路只有你能走。若你害怕,我可以代为推你下去。」
韶央明白,自己毫无退路。
后有白晞,前有即将淹上高台的鬼魂们,她索性心一狠,闭上眼跃了下去。
下去的途中简直是她这辈子经歷过最噁心的过程。
无数双手攀上她,长久未经修剪的指甲嵌入她的血肉中。更让人战慄的,是从那些人口中淌下的温热鲜血。她在人堆之中迷失了方向,无助随着人流浮沉。
鬼魂的呻吟声衝击着耳膜,杂乱无章的声音干扰着韶央的心神。此时此刻,白晞的声音反倒清晰无比。「你必须关闭双耳,相信自己的心才能离开此处。」
她握住胸前的项鍊,感受那条微弱的力量指引。
一条无形的线将她与前方的鬼魂连系了起来,开啟一条明路。于是韶央奋力游上前,伸手一抓──
一瞬间,她已经身在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狭小的客厅,而她正趴在沙发后头的阴影里。沙发上隐约传来人声,似乎是两人正在交谈。「……把这个假消息放出去,想必x公司的股价绝对会一落千丈。」
「林、林总,我们与x公司不是合作关係吗?」另一人的声音唯唯诺诺,韶央几乎能想像出对方像隻负鼠驼着背,紧张兮兮。
「没错,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向我们寻求帮助,我们再意思意思援助一下,换得他们的感激涕零。」被称为林总的男子呵呵笑道。「我们最终目标是收购他们公司,这点策略是必要的。」
画面很快转换,韶央这次换站在一处办公室的布幔后,透过缝隙可以看见两名男子正在交谈。此时此刻,跪在地上的男子泪流满面,彷彿在求饶。「林总,我的公司真的经营不下去了,求您高抬贵手,再给我们一段时间筹措金钱!」
站着的男子抽了口菸,淡淡看着地上的人影。「老友啊老友,当初你公司身败名裂时,我好心入股你们,稳定军心。你向我借钱我也从没说不过,可如今你还不出债难道是我的问题?」
「不不不当然不是的!我当然很感谢您,只是我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地上的男子已经直不起腰,连连磕头。
「下礼拜要是没还出钱,我可能就要考虑完全收购这件事了。」林总捻熄烟,转身面对映照着夜景的玻璃窗。「就算你我为朋友,也不能这样恣意妄为。」
「谢谢您,谢谢您……」对方感激涕零磕头,丝毫未见林总玻璃上的倒影是势在必得的笑容。
画面缓缓散去,韶央逐渐又回到黑暗之中。眼前有一盏聚光灯照在西装革履的的林总身上,那些西装在韶央的注视下开始剥落,变成在地面活蹦蹦乱跳的血块。林总张开嘴,黑色的血哗啦啦涌出,只留下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与此同时,林总的声音在韶央脑海内响起。「我放出假消息使友人公司身败名裂,为此得以收购公司,成为市佔率首占一指的大公司。如今我被割舌地狱判了六年刑期,至今仍有三年未完。难道仅仅为了公司行使商业策略的我错了吗?」
韶央有种预感,此番话是在质问她,若未正确回答她将会永远无法离开此处。「无论如何,你诽谤害人就是不对。」
「我有家庭要养,我有员工要顾,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也只不过是做了大家会做的事情罢了!」林总摊手说道。
韶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她忽然想起梦中那位黑衣男子的身影。
当时的他只淡淡对她说了句:「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
责任究竟是什么呢?
于此同时,她又看见了一段崭新的幻象。她看见当时跪在地上的负责人站在自家公司楼顶,一跃而下。原来在林总收购对方公司之后,负责人便携家带眷轻生。「公司策略不该成为害人走上绝路的匕首,你为了自身利益诽谤害人,应当羞愧。」
因为责任,有人甘愿粉身碎骨。但也因为责任,有人选择让无数家庭破裂。
因为林总的抉择,更多的员工迎来资遣和家庭破碎,世上更是少了好几条宝贵的人命。「很多时候我们都自私地只想顾好自己,可这应当是建立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上。你的行为只是让自己的员工作为挡箭牌,根本不是承担责任!」这番忠言句句出自肺腑,由于地狱并未反扑,因此韶央知道自己说的话便是心中所想。「诚心诚意留在此赎罪吧,相信有一天你会明白恶言的严重性。」
男子静静闭上眼,表情忽然变得较为放松。或许他只是想要有个人义正严词指出他的过错。「谢谢你。」
受刑人的怨气遭到化解,男子长久愤恨的心结也终于解开。他忆起友人一开始创业时兴奋地要与他结盟,后来却因为自己的贪婪吃掉这段友谊。他对不起他的朋友及家人。男子举起手,准备送韶央回去。「我只是第一层地狱的守门员,之后的挑战一定会越来越难,可别掉以轻心,那就有缘再见了。」
幻境在眼前消融,韶央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黄土峡谷之中。攀缠着她的受刑人早已消失无踪,唯一证明他们留下过的痕跡是掌心的那块红色宝石。原来在漫长的时间过后,四散的碎片们经由收集或互相吸引已自动形成大块的结晶体,这也是韶央不必四处奔跑寻找。韶央赶紧将宝石拍入项鍊中,她忽然觉得项鍊的色泽变得明亮许多。
「你做得很好。」不知从何处现身的白晞拍拍韶央的肩,大声宣告。「第一层割舌地狱已过,即将进入第二层地狱,唤名为──」
「剪刀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