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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105节

      裴少淮读这些旧折子时,仿佛能见到群儒舌战的风采。
    他逐字细读每一条谏言,看完末尾的批复后,再返回来重新看一遍,斟酌上谏者为何这般写。因为短短数句间,往往暗藏玄机,更有声东击西者,看似在支持同僚政见,实则用粗劣的笔法为其抹黑……总之,小小一方折子,可以窥见言官们各显神通。
    裴少淮原以为可以由谏言看出言官的派系,结果他发现,固定派系者在少,闻风而动者在多,上一个折子里吵得正凶,下一个折子又联手一派,都不意外。
    尤其是廷推高官时。
    裴少淮心想,督察、六科,果然个个都是胸中有莲蓬,心眼多。
    除了谏言政事得失,军民利病外,还有不少折子是弹劾朝中同僚的,个人品行、家中琐事、妻妾仆人,都能成为弹劾的内容。这类折子最难琢磨,未必真是想让朝廷如何惩戒此人,根本目的在别处,需要结合彼时的时局来分析。
    近来的弹劾折子中,弹劾裴少淮那位叔祖父裴珏的,可真不少——弹劾他手伸得太长,一个吏部尚书,如今插手户部的事。又弹劾他长子裴秉盛占着户部员外郎的差事,却屡屡告病,如今已将近一年未上朝。
    两事交叠,不免让裴少淮多想了一层,心间有了推测。
    言官弹劾完同僚,还可弹劾皇家宗室。最常见礼科给事中们弹劾哪位王爷、郡王“不经奏请,滥娶妾媵”,或“私收女乐,渎乱宗枝,玷辱名器甚也”……这种“花边新闻”,裴少淮往往一掠而过。
    整一日读下来,裴少淮十数年积攒的读书毅力,亦难抵消体力、脑力上的消耗,出了衙门只觉脑中昏昏沉沉。回伯爵府路上,坐在马车里,总要好些时候才能把脑中错综复杂的思绪压下来,静心。
    这些折子,可比四书五经和章注难读多了。
    如此看来,宋长官虽然严厉了些,对他带有不喜,但让他先好好读旧折子,却是妥当的安排。
    ……
    回到府上,天色已全暗,家里人等裴少淮回来,才传菜用膳。
    饭桌上,杨时月不知缘何,心不在焉,总不时看向裴少淮欲言又止,吃得少没甚么胃口。
    等回到房里,杨时月才红着眼说道:“官人把袖子收起来,让我看看手。”
    裴少淮不明所以,问道:“夫人,这是怎的了?”为何突然要看他的手。
    杨时月未言,主动轻轻撩起了官人的宽袖,只见原本修长白净的手,已经冻得有些水肿。裴少淮自己都没注意到手冻坏了——他心思用在自己身上时,确实糙了些,尤其是沉心做事的时候。
    难怪今日总觉得写字有些使不上力。
    杨时月默默取来冻伤膏,轻柔涂在官人手上。
    半晌,等情绪好些了,她才问道:“怎入朝观政几日,手就冻成了这样,衙门里没有炭盆子吗?”
    裴少淮解释道:“馆里藏的全是旧折子、文书,不得用炭盆子。”哪怕是暖手的小手炉,也不能带进去,又道,“也不是什么紧要事,等过段时日出日头暖和了,自然就好了。”
    “是妾身疏忽了,原以为衙门里都有炭火盆。”
    正巧这几日又是大寒。
    裴少淮将妻子拥入怀中,安慰道:“此事怎能怪夫人呢?是我自己没注意,我答应你,明日多穿一些入宫。”
    翌日大早,杨时月“监督”裴少淮穿厚穿暖了,往马车上放了几个汤捂子,才让裴少淮出门,还叮嘱道:“汤捂子冷下来后,官人记得换滚水……纵使公务再忙,也要多紧着些自己,不差这些时候。”
    “我省得了。”
    为了不让妻子担忧,裴少淮今日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一次热水,膝上放着汤捂子,看折子时果然暖和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萧寒瑟瑟。
    读卷不知时辰去,半晃又是一日过。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裴少淮碰到姐夫陈行辰,他正往兵部去——他如今是兵部的六品主事。
    “都这个时辰了,姐夫怎还折回来?”裴少淮问道。
    “不是折回来,我刚从府上出来。”陈行辰应道,“我赶来兵部宿值。”
    夜里,宫中前庭除了宿值侍卫,各部衙门亦安排有宿值臣子,或夜里处理公务,或以备天子临时诏人问话。
    “姐夫前几日不是刚宿值吗?”裴少淮疑惑问道。
    “我同别人换了,这几日兵部都是我宿值。”
    陈行辰看看四下无人,想到裴少淮已成婚,便低声解释道:“祖母说年轻人鲁莽冲动,不懂事,让我搬到小院子夜里单住,一年后才能搬回来。”
    又道:“我寻思着,还不如夜里过来宿值,闲时可以琢磨琢磨算学,白日回去又可以帮着照看音音一二,刚巧同僚这几日家中有事,我便同他们换了宿值。”
    音音便是陈行辰长女的小名。
    “姐夫要多注意身子,总是宿值也吃不消。”裴少淮提醒道。
    “我省得。”陈行辰说道,“只前半夜掌灯值守,后半夜熄灯后案板一拼,还能睡不少时辰。”他看了看天色,又道,“时辰不早了,我要赶去兵部了,改日有闲再叙。”
    ……
    腊月前,南北直隶和各布政司的税例册子汇至户部,户部清算后,记下一年收支总录,上呈天子,又听帝命誊抄送至朝中各部。
    大庆各府一年的功绩亦送至京都,上报朝廷。
    每年这个时候,正是御史、给事中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一来朝中诸位权官会在年末研提新政,力图在来年年初时颁布新策。不管是九卿正官提的,还是阁老、尚书提的,言官们都可以当朝支持或是驳论。
    二来,年末清算功绩,朝中若有官位空缺,正是廷推的好时候。
    这段时日,不管是散朝后,还是私下里,常有官员号召成群,相谈互通有无。裴少淮谨记岳丈的提点,若是没有好的机会、好的见解,并不打算草草上谏浪费机会,若是有人送帖邀他,他便以家中有事为由推却。
    是日,裴少淮如往日一般在工科馆中观阅旧折子,苟副官过来了,远远便先听到他笑呵呵的声音:“裴大人,好机会呀,好机会!吏部会同户部提了条新策,你可要好好看一下。”
    裴少淮撂笔起身,往窗外一看,看到苟副官拿着一份誊抄的文书走来。
    上茶后,苟副官没端起来喝一口,便忙着让裴少淮看这份文书,道:“裴大人,旁的小打小闹你可以错过,吏部呈上来的这份新政,如今在朝上大受重视,群官皆言切实可行,纷纷叫好……好些年没曾见过如此意见一致的景象了。”
    又道:“六科中,连吏科、户科的同僚们都没有异议。”
    吏科、户科专门监察、驳论吏部、户部的官员。
    苟副官劝道:“既然是人人说好的新政,总是没有问题的,裴大人何不锦上添花,为其叫个好……我想着,裴大人在朝堂上第一次发声,稳稳妥妥为上,既露脸出声了,又与人为好,往后的官途就顺畅了,你说是与不是。”
    苟副官岂会如此好心,裴少淮本想找个由头直接一口回绝了,可他不经意瞥见文书上写着“税例以繁化简,计亩征银,以充国库”几个字,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这一句话勾起了他的好奇。
    于是裴少淮应道:“副官大人,不若让下官先好好研读此新政,有了见解,再答复大人。”
    “那是自然。”
    苟副官走后,裴少淮没有心思再读旧折子,开始细读那份文书,边读边心想,苟副官方才说吏科、户科皆同意此政,应该不假,因为此政确实有不少可取之处。
    此政是吏部呈上的,可以窥见,裴珏确实有些才干在身上,既知晓圣意,又明白各地小官小吏欺上瞒下的路数。
    此政若是实行,别的不说,必定可以丰盈国库。
    文书里写道,大庆税例之策是“种什么交什么”,以物抵税,过于繁琐——官田民田种类之别,肥沃贫瘠之别,谷物品色之别,运送远近之别,计算税例的分成皆有不同,从而造成收税十分复杂,往往只有各州县衙门的书算人员才能算清楚。
    科考出身、专注于写文章的县官,往往厘不清这些门道,只能做监管之职。
    这便给了书算人员为虎作伥的机会——勾结富势奸顽收受好处,减免他们的税例,或是将他们税例算到其他百姓头上。哄骗小民多交税例,据为己有或是买通上官。
    富者贿免,贫者愈困,这样的顽疾由来已久。
    新政为了解决这一顽疾,充盈国库,研提道:“简化税则合并征收、用银缴纳官收官解。”
    最重要的一点,用白银交税,而不再直接交粮食。
    此事好则好矣,却不是那么简单,裴少淮这般想。
    第109章
    税目化繁为简,以田亩为计,不可否认,裴珏提的新政一定程度上可以杜绝苛捐杂费,出发点是好的。
    但他太急了,急着把自己磨得足够锋利,将功补过。
    心中已有了初步想法,裴少淮收拾好书案,锁好门户,出宫归家。京官五日一休沐,趁着明日休沐,裴少淮打算去一趟杨府,向老丈人请教问题,听听老丈人的意见。
    老丈人在大理寺做事,精熟律法、政策,对于新政必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翌日,裴少淮夫妇乘坐马车回到杨府。
    杨大人见到女儿女婿过来,心情大好,父女间吃茶趣谈。一盏茶后,杨时月起身说道:“女儿去同叔父婶母们问个好。”
    “去罢。”
    余留翁婿二人在书房里谈正经事。
    “贤婿今日来,是要谈吏部新政的事罢?”杨大人先言道。
    裴少淮点点头,应道:“小婿有些事没能想明白,特来向岳父请教。”他能看出以银抵税之弊,但在朝堂局势上,他仍如身处云雾中,未能窥全。
    “你且说。”
    裴少淮问道:“吏部新政虽有可取之处,然弊端亦尤为明显,缘何朝中言官多支持他这一新政?”不管怎么说,十个言官当中,总有那么几个是为民考虑的罢?岂会全都支持?
    “此言差矣,不是支持。”杨大人言道,又解释,“一事兴起,必有一弊生,有人得利,便有人失利,这朝堂上哪有什么人人都支持的新政。”
    接着道:“只不过新政初呈天子案前,于他们有利者支持,于他们无害者缄默,加之要执行新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才有‘朝中群臣皆支持’的假象。”还没到吵起来的时候罢了。
    裴少淮当即了然,望向岳父道:“岳父的意思是,众人皆在隔岸观火,静观其变?”
    “正是。”
    这就说得通了。
    新政有利于充盈国库,此乃显而易见的。于是群臣都想先看看天子是什么态度。
    裴少淮又道:“小婿想择此机发声,谏言圣上。”
    杨大人早已料到,于是认真细听裴少淮阐述见解。
    裴少淮踱步书房之中,口中出言平和,可条条句句都剑指“以银抵税”的弊端,不单从百姓的角度出发,亦从大庆朝的国力昌盛出发,有理有据。
    杨大人边听边颔首,露出几分意外之喜,他道:“贤婿方才的一番见解,谈他人之所未见,谏得真诚恳切……只不过,朝堂谏言若只谈弊端,则落了下乘,若圣上问起解决之道,又当如何应答?贤婿恐怕还要再斟酌斟酌。”
    “小婿省得了。”
    这也说明了,在杨大人看来,裴少淮方才那一番话,在朝堂上初谏是没有问题的。
    ……
    休沐后回到六科做事,当日刚散朝,苟副官便来了,分明急不可耐还要佯装平和,问裴少淮考虑得如何了。
    “下官已经想好了。”裴少淮答复道,“等朝廷大议那一日,下官会廷前谏言。”
    苟副官掩饰了欢喜之情,反是装出一副关心同僚、后辈的神情,谆谆言道:“小裴大人好好回去准备腹稿,到了那日无需紧张,只消顺顺利利把腹稿说出来即可。”又道,“工科其他几位给事中大人,廷议那日也会当庭谏言。”
    换作其他年轻人,恐怕真会被苟副官唬住,成了替人添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