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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第254节

      其实程蔷也有些意外公主殿下的超常发挥,其实荣烺说的那些话谁都会说,他们刑司多年的人,更不会不懂攻心为上的道理。
    要说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那些话,公主殿下是真心真意说出来了。
    如果换程蔷自己,只能是诱供手段。
    他半点不为赵廉可惜,赵廉又不傻,贪那么些银子,难道还有理了?还值得同情了?程蔷只想吐。
    荣烺不一样,她真是天生有那种洞悉人心的本领。而且,她说的情真意切,是真的为赵廉可惜。
    没人会为赵廉可惜。
    连妻子情人儿女这些最受惠于他的人,都无一人肯念他的恩念他的好。
    但赵廉内心深处未偿没有那一丝不甘那一丝可惜。
    人终是最爱自己的。
    所以,当有人,尤其是赵廉这种终生防范于人,一生没有一个真正亲近人的人而言。当有一人真的在他最狼狈、天下都认为他罪无可恕之时,有人替他可惜替他委屈,替他说一句:
    为那些人,真不值。
    这是真正打动赵廉内心的一句话。
    是的,为那些人,太不值了。
    除了天生坏种,没有人是天生的软弱、自私、贪婪、丑陋,尤其是赵廉这样的人。
    他的内心会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找一个他坠入深渊的理由。
    公主给了他这个理由。
    这个赵廉都信以为真的理由。
    或者,这并非理由,而是事实。
    既软弱又贪婪,既自私又狡猾,可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呢?
    赵廉当然不是方御史这样的强人,因为他没有方老夫人这样一位刚强的母亲。
    也只有一生都没有感受过一点真心温情的人,会被一句理解的话语所打动吧。
    真是个完全不值得同情的人哪。
    赵廉这样的资质,竟然堕于这些低级的贪鄙之手。
    当你决心与这些不值得的人共悲欣时,你的格调就已一落千丈,坠入深渊。
    夕阳斜影透窗而过,琥珀色的光调落在程蔷纤硬白皙的面容上。程蔷垂下蝶翅般的眼睫,缓缓合上卷宗,耳边响起赵廉最后对公主说的话:
    “罪臣必有一死,殿下,不知能否求您给罪臣墓碑上一句话?”
    荣烺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顿了顿,她看向赵廉的眼睛,并没有半分赵廉悉数交待罪行已无用处的敷衍。无视周遭人对赵廉的轻视,她认真的对赵廉说了一句话,“这里埋葬着一个贪官,作恶颇多。最后,他知错了。”
    那是程蔷做御史以来听到的为数不多的罪者的哭声,那哭声里有真正的痛悔,也有痛悔中的解脱。
    这也是程蔷第一次正视荣烺的才华。
    与那位天真满腹的大殿下不同,这位于万寿宫长大的公主殿下,是真真正正有些才干在身上的。
    第333章 灯灭之一三七
    殿下
    正文第三三三章
    赵尚书之案结束,虽然还牵连出不少旧案小案,这些案子已无需三司来审。
    归结赵氏案,颇有触目恸心之处。
    好在三司能干,将此案料理清楚。旁的不说,单是追回的涉案银两有多少呢,这么说吧,荣晟帝直接将开封府天灾欠的饥荒给补上了,把河南巡抚感动的连上三封谢恩折子。
    剩下的悉数收归国库。
    还有户部尚书之位,荣晟帝与郑太后商议,“此次是程右都首功,他为人清正耿直,眼中不肯容沙,不若将他擢升为户部尚书,入阁辅政。”
    “论功自然是够了。看程蔷的意思吧,我看他不一定喜欢去户部。”
    “的确,有他在御史台镇着,外官们也都有所收敛。那朕问问他的意思。”
    实在是程右都功大,不能不赏。
    其实也可以让程右都升任左都御史,可关键,左都御史有人,方御史也审案有功,前些天赈济开封的差使也干的不错。
    而就朝中官职而论,虽说左都御史与一部尚书都是同样官位,实际左都御史与吏部尚书都要高于其他五部尚书一些的。
    譬如程蔷,他居右都御史,其实官位与方御史这位左都御史相同。只是朝中规矩以左为先,而且是左都御史入阁,故他略逊方御史一筹。
    可这也只是在御史台而已,在外头,别看他没入阁,他与除了吏部尚书的其他五部尚书平起平坐。
    从此间亦可见御史台在朝权威之重。
    荣晟帝问程蔷升任户部尚书之事,程蔷果然婉拒了。如此,荣晟帝为他加封大学士衔,升从一品。另外亦有田地金银赏赐不提。
    然后,空出的户部尚书之位,将一直在直隶任总督的钟总督调回,改任户部尚书。
    当年钟学士得罪荣烺,接着爆出官学贪贿案,受此案连累,离开中枢,去了直隶。他是荣晟帝信重之臣,如今有户部这空当,荣晟帝立刻就把心爱的臣子弄回来了。
    至于空出的直隶总督,则由湖广陈总督接任,另选能臣接任湖广总督之位。
    另外赵尚书之案问罪黜落官员无数,这里头又有无数的好缺肥缺,三品以上需要陛下与太后娘娘允准,三品以下的,全往吏部活动去了。
    这又不知要演绎出多少喜乐哀愁的故事了。
    立冬吃过饺子,天气并未转寒,反是有些回暖,上午的阳光切入廊下,照的身上暖融融,不一时脸颊就有些热了。
    荣绵坐在长椅中,干脆用手边的书覆在脸上抵挡阳光。
    耳边传来放轻的脚步声,不是内侍宫人那种长期训练的轻巧,而是刻意放轻,像是怕扰了谁一样。荣绵拿起书,就听一个温和声音,“吵到殿下了吗?臣想殿下应未睡着,该是在晒太阳。”
    “姑祖父,您来了。”荣绵笑着起身相迎,被姜驸马伸手按住,“殿下只管坐。嘉平过来看望皇子妃,我跟着一起来了。听说殿下在花房消谴,特意过来相见。”
    姜驸马顺便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姜绵道,“让姑祖母跟阿颖说些体已话,一会儿咱们再过去。”
    “是啊,她们妇道人家总有些自己的小秘密。”
    姜驸马性情温和,与荣绵颇是相投,故,虽无血缘,这段由姻亲联系而成的亲缘关系一直维持的相当好。
    甚至相较于素来强势姑祖母嘉平大长公主,荣绵心中更喜欢这位姑祖父。
    “阿洋没一起进宫?”
    “殿下也知道那小子,自从与阿锦成亲,但凡休沐就俩人往庄园去玩儿,再不理旁人的。”姜驸马含笑嗔怪,“想他比我年轻时强些,又不好说他。”
    内侍过来奉茶,摆上新鲜茶点。
    “我听说姑祖父年轻时与姑祖母也是琴瑟合鸣、夫妻恩爱,是皇家美谈。”
    这话不虚,太、祖皇帝的几个女儿,寿数最长的是嘉平大长公主,当时嫁的最低的也是这位大长公主,因为姜家无爵,全因公主下嫁方得驸马爵位。
    但出嫁后,与驸马最为恩爱的,也是这位大长公主。
    不论太、祖皇帝还是先帝都对姜驸马屡有称赞。
    “我那时候青涩的很,又是小地方长大,刚适应帝都气派就被指婚公主,心中既激动又惶恐,在宫里见到公主都结巴的说不出话。太、祖皇帝都说我,看你在御前也会说话,怎的一见公主就成呆瓜了。”
    姜驸马风趣的说起少时往事,荣绵忍不住笑,“怕是姑祖母年轻时就威严的紧。”
    “可不是么?小辣椒似的。”
    听到姜驸马用这样诙谐的口吻说到那位向有厉害名声的姑祖母,荣绵不禁笑出声来。
    两人有说有笑的叙些闲章,荣绵忽然叹了口气,姜驸马温和的望着他,荣绵打发走内侍,与姜驸马道,“近来,我总觉着自己欠缺才干。”
    姜驸马有些讶意,荣绵可是国朝唯一皇子,世所公认的皇位继承者。陛下虽未立储,可储君之位除了荣绵还会有谁呢?
    姜驸马并不急,而是问,“殿下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荣绵并无隐瞒,将在三司旁听的事情告诉了姜驸马,“我与阿烺一起长大,她小我六岁,小时候阿烺就很机伶。不过,以前只当她是要照顾的妹妹。那日见她区区数语便折服赵尚书,令赵尚书将罪行悉数交待,我心里就觉着她很厉害。
    我与赵尚书认识的时间更久,相处也更多,如果让我劝服他,我可能并没有这样的把握。
    后来阿烺对赵尚书说的那句‘这里埋葬着一位贪官,作恶颇多。后来,他知错了。’。听到赵尚书哭声的那一刹,我就明白,我的才干不及阿烺。”
    荣绵的目光中夹杂着迷惘、失落、甚至是对自己的懊恼与灰心。此时的他已不是那位宽厚稳重的皇长子,而只是一位单纯在诉说苦恼的年轻人。
    “阿烺早早看透的事,我总是后知后觉。
    而她说的话,是我说不出的。
    不是我不会说那些话,是我才干不到彼处,故不能语。”
    难得的好日头,庭院中没有一丝风,姜驸马认真倾听着荣绵的心绪。待荣绵说完后,姜驸马微微颌首,“公主的确有洞悉人心的本领,世上是有这样一种人,好像学什么都快,我们要学十天半月的,人家看两眼就记住了。我们还在苦练招式,人家刷刷两下比划出来了。每看到这样的人,心里真是要丧气好久呢。”
    荣绵失笑,“您这是在安慰我吧。”
    “那倒不是。因为我也是这样啊。”姜驸马问,“殿下看丁相学识如何?”
    “才华横溢,学腹五车。”
    “那殿下看臣与丁相谁学识更好?”
    “论学识,自然丁师傅要好些。”
    “不只是好些,是好许多。我的学识与丁相相比,拍马不及。”姜驸马道,“我少时读书有限,到帝都后认识了几位新朋友,丁相学识是最好的。论武功,则要以老郑国公为先,他不论单打独斗还是排兵布阵,都令我叹为观止。还有唐琼,尚未弱冠就在家乡抵御夷人的进犯。已经过逝的老陈国公,他那一种联合纵横的本领,我至今无法形容。也不知嘴巴怎么长的,话到人家嘴里说出来就格外不一样。
    殿下您知道从小地方来的我,当年跟他们相处的感觉么?”
    荣绵感同身受,轻声道,“很难受吧。是不是觉着自己不如朋友。”就像他身为兄长却不及妹妹。
    “是啊,自惭形秽都不足以形容。尤其唐琼年纪最小,就有三品战功。”姜驸马微笑,“可我与他们仍然成了朋友。
    因为有一位朋友告诉我,走的慢不要紧,走的慢就慢慢走。一目了然一望即知过目不望洞悉人心都是不得了的天分,可谁又能说坚毅坚忍善良宽厚不是更了不起的天分呢?
    殿下您如今看臣和丁相,会认为臣不如丁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