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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金帐 第19节

      她垂下眼睫,再张眼看他时,眼里有了浓浓的水意。
    她伸出那双苍白纤细、刻满苦难痕迹的手,轻轻挽住了他指头。
    原本托在掌心的发簪“叮”地落在地上,滑到何处,顾不上了。
    她扣着他的手掌,将侧脸贴在他宽大的掌心当中。
    温热的指尖触到柔软得不像话的肌肤。
    她梦呓般重复着刚才的话。
    “倾城梦见了姐姐……”
    这一刻薛晟无法去思考,心脏剧烈的狂跳是为什么。
    他木然任她扣住手掌,指缘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掌心轻摩着少女软嫩的脸颊。
    大雪仍在下,风卷着雪片,一声声冲撞着脆弱的窗格。
    那窗终于经不住侵扰,无力敞开了一条细缝。
    暴雪狂风无情地涌入进来。
    在纷乱的雪舞里,他清晰听见自己灵魂深处冰封的感情一丝丝碎裂的细响。
    不等他去辨认清楚,那蓬勃而出,正在肆意蔓延的情愫已然瓦解他冷硬孤傲的外壳。
    指尖微动,他甚至来不及叹一声。
    他扣在她脸颊上的手掌轻托,勾起她精巧柔嫩的下巴。
    女孩似乎有些清醒,反应过来时迷蒙的眸子里透出不敢置信的惊愕。
    他令她仰望住自己。
    他垂眼注视着她。
    残焰映照着他们的侧颜。
    墙上印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俯下身,摊开手掌轻轻抚了抚另一个松软的发顶。
    别哭。
    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喉咙像火在灼烧。
    可他温柔而细腻的动作像临渊危崖之上的救赎。
    顾倾闭上眼,声音也嘶哑了。
    “爷……”
    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膝头。
    作者有话说:
    攻心阶段over
    ??通房??
    第24章
    屋中光线昏暗,隔着细纱帘子,隐约瞧得见一个半卧着的人影。
    婆子这时辰还留在内院,在竹雪馆是极少见的。
    林氏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忍冬半夏胡萍个个受了牵连,被她嘶吼着撵出去,婆子无法,只得大着胆子来劝。
    “瑶姑娘瞧上了咱们五爷,如此大胆行事,怕也是太太们有意纵容的缘故。她才来京城多久,怎么就知道五爷镇日打哪儿走?她又有什么家底,能使动太太跟前那些人?老奴心想着,怕是太太顾忌顾倾年轻脸嫩,怕不得五爷欢心,才由着这瑶姑娘出头。”
    “再者说,瑶姑娘是二月生的,过了年就满二十了,又跟人定过亲,又会什么弹琵琶吹箫唱曲儿,私下里跟爷们儿兜搭那一套,她什么不知什么不会?依老奴瞧,还不如加紧催着奶奶放心的人去伺候五爷。等怀了身子,自然断了太太们的念想。”
    林氏蹙眉,“你是说让顾倾怀上五爷的骨肉?”
    她想到就恶心。她身为发妻都没能拥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为什么那小东西要托生在一个贱婢的肚子里?
    这些日子冷眼瞧顾倾上赶着去讨好薛晟,男人不假辞色,虽然没有强行撵人离开,可至今也没沾过她身子。每每瞧见顾倾铩羽而归,跪在她面前自斥无能的样子,她就觉得心中快慰十足,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着,便是长着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又一个不得男人欢心的可怜虫。虽说这样的心思着实阴暗了些,可与其只有她一个人备受煎熬,不若多拉一个人来,共同分薄那份痛苦。
    “奶奶您想,如今您在太太、老太太们跟前,短什么?不就只差着个孩子?您摆了个人在五爷房里,这贤名您已有了,若是顾倾有了身子,咱们五房可就全乎了,往后谁再说什么五爷没后嗣,那都是没道理的事儿。您大度人做也做了,何苦只要个虚名?”
    “奶奶再想,这从怀孕到生产,整整八九个月的功夫,就是中途出了点岔子,那胎留不住,或是生下来就是个死的,也是那丫头薄福,怪不着奶奶您头上来呀。而这八九个月里,顾倾不能伺候爷,爷又免不得要来瞧她肚子,奶奶您还愁没机会跟爷说话解开了误会,夫妻俩恩爱再续缠绵如旧?”
    林氏头疼欲裂,双手扣着额角闷声道:“你叫我想一想。”
    八九个月,确实足够她布下许多手段。如今薛晟刚回京城一个多月,他们夫妻分别太久,感情淡薄如水,确实不是能飞速修复关系的好时机。如果他能接受顾倾,顾倾又有了身孕,那是不是……他也会感念她的贤德,回报她的苦心?届时她借着那孩子的事与他说话,他还能像如今这般冰冷?
    至于顾倾……
    “奶奶,五爷才是您这辈子最紧要、最贴心的人呐。奶奶狠不下心来,五爷许就真要一世与您离了心了!外头那么些小妖精眼巴巴望着爷,您就真舍得把爷往外推么?”
    林氏无力地贴在枕上,她抱着头,痛楚地道:“容我想一想,你容我想一想……”
    “奶奶,通房有孕,就是生下来,也是没资格养的。届时那孩子……是死是活,是长命是短寿,那不是就在您一念之间?不论是顾倾还是孩子,只是奶奶用来哄爷的玩意儿罢了!贱命一条,值得奶奶忌讳什么?”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氏倏然明悟。
    是啊,玩意儿罢了,何须忌讳,何须防备,何须当回事呢?
    一直以来,她究竟在介意什么?恐惧什么?
    **
    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大雪,清早银华铺地,满目莹白。
    薛晟要早朝,诚睿伯府距离皇宫小半时辰车程,大雪封路,又少不得耽搁不少功夫在道上,天尚还黑沉就需起身收拾。
    薛晟立在屏后用冷水抹了身,雁歌提了水盆出去,他自行走到帐前更换朝服。
    龙门架上铺挂着浆洗得一尘不染的妆花宝云螭纹通肩官服,拨开木施,披衣在肩。他生得宽肩阔背窄腰,是副行走的活衣架子,袍服上身一丝不乱,尺寸合度,身量笔直修长,挺拔匀称。澜袖上繁复金银丝线混袖着金螭海云纹,他拿过革带,悬束在腰身。
    幽淡的香气伴着极轻缓的步子,慢吞吞靠近。
    他扣革带金扣的手悬停,僵住身没有动作,等她两手从后软软摸过来,替他挽住扣头。
    昨晚那场大雪在他脑海中下了整夜,几乎只眠了半个多时辰。明显暖阁里的人也没有安睡,她早就换了身新的袄裙,难得少见的鲜亮浅粉,深蓝绣花澜边,衬得玉颜更显清新。
    她垂着眼,似乎有几分不自在。不过没他那般僵硬刻意。
    他背对着她,始终没有转身。
    雁歌进来时,薛晟已经穿戴好官服朝冠,正跨步出门。
    顾倾慢步随在后面,蹲身恭送他离开。
    屋中分明站着三个人,可偏偏静极,没一个开口打破沉默,雁歌明显嗅到空气中那一丝丝神秘的诡异。
    顾倾帮着雀羽整理好房间,就换回从前的旧衣去了后院。
    林氏还没起身,上夜的半夏嘴角挂着明晃晃一块淤青。顾倾上前挽住她手,低声询问:“奶奶又动手了?”
    半夏含泪点点头,把委屈都咽在肚子里。
    顾倾搂着她肩膀,轻手抚慰着,“走,我那儿有药油,给你抹一抹吧。”
    半夏摇头:“屋里离不开人,回头再说吧,我这会儿也不疼了,不过是给茶盏砸了一下,还受得住。”
    两人相立沉默,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苦楚。在林氏房里当差,从来都不容易。
    半夏握着顾倾的手,打量她微红的眼眶,“你怎么样?五爷那性子,怕是也不好应对,晚上没休息好么?”
    “唉。”顾倾垂眼低叹了一声,“五爷只当我是个透明人,倒也清闲,只是心里害怕,睡不着……”
    怕什么,自然是怕林氏又发难。每回从凤隐阁回来,少不了一通嘲讽责骂。
    半夏想到自己曾经对薛晟有过的那点心思,她原本是羡慕顾倾的,可以光明正大和五爷在一个房里,做五爷的女人。可如今看来,连顾倾这样的颜色都不能入五爷的眼,若是当初选了她去,只怕更是难堪。如今这般倒也好,只图明后年满了年岁放出去嫁人,做了妇人,便也不必近身在屋里头伺候了。
    两人低低在抱厦说了几句话,听见房里发出翻身的响动,连忙住了口。
    林氏昨晚没睡好,整夜整夜的做噩梦,一会儿是梦见薛晟又要外放,一会儿梦见她娘逼着她把林春瑶领进门,一会儿又是见着薛晟搂着个陌生女人……
    她忍着头疼坐起身,接过帐外送来的一盏温茶。
    抬起眼,就见顾倾惴惴不安地站在帘外,瞧脸色也憔悴得很。
    “你过来。”
    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林氏刻意放柔了嗓子,命顾倾近前。
    “顾倾,你知道这两年我对你是挺看好的,否则,你也不会有今天。”
    顾倾忙惶恐地跪下来,“是,奴婢谨记奶奶的恩德,一日都不敢忘。”
    “我这个人,脾气许是急了点,当着你们几个面前,时常压不住火。你们都是我的心腹,是自己人,对着外头人,我一向也客气,可那有什么用,那都是装出来的样子。”
    她这样好声好气的说话,顾倾自然知道不会是此人突然转了性子,多半后头还有为难人的话说。
    林氏挽着她的胳膊,耐着性子握住她手掌,“顾倾,我跟五爷这辈子成不成,唯有指望你了。你得替我好好伺候他,给他养个孩子出来。”
    见顾倾慌神要开口,她抬头比了个“嘘”的手势,牵出一抹笑,抚着顾倾的手道:“你放心,五爷的性子我比你了解,他为人是清冷了些,可也不是全没半点人气儿,只要你温柔细心哄着求着,他总会松动些,又有太太、老太太们劝着,不怕他不肯回转。”
    顾倾垂低头,此时再说什么不情愿的话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声音低低地,缓缓地说,“奴婢只怕辜负奶奶的看重……”
    林氏笑了笑,回身在架子床里侧的排柜里翻出一只雕花朱漆盒子来。
    “必要时在脖子上手上,抹上些个儿……”
    顾倾脸红得发烫,犹豫着不敢接。
    林氏扣住她手掌,把小盒子塞在她手心里头。
    “虚名都担了,坐实了又怕什么?等你有了身子,我就做主给你名分,抬你做姨奶奶,你跟忍冬她们在我心里的分量,终究不同。往后咱们一块儿伺候爷,一块儿养育孩子,一辈子好生作伴儿……”
    这话说得温柔贴心不已,顺着她说的情形想去,却令人心里阵阵发寒。
    顾倾垂眼望着地面上铺就的青沉石砖,想道,林氏如今还在做梦,以为舍个丫头的肚子出来,就能修复夫妻间情感的裂痕。她还真是天真……
    夜里,那只雕花盒子静静摆在薛晟身前的案上。
    顾倾红着脸垂头立在对面,不发一语。男人指尖轻敲案面,冷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