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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绝缘体与浪漫本身

      韩雁回本来以为,让个小姑娘抬桌子,自己拿着把小椅子跟在后面,就已经是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数一数二丢脸的场景了。
    然而生活处处充满挑战。
    当他俩走进已经来了不少同学的教室时,大家与门口这俩人面面相觑时,他才知道原来丢脸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而且第三回还来得格外快。
    每个人上学时候,班里似乎总有这么个同学,嘴碎又八卦,游走在同学之间传小话,还不忘在背后给老师打报告,大问题不惹,小麻烦不断,班里的大小事情,都在他的嘴里添油加醋地成为非正式版的班级每日一报。
    只见外号大胖的冯丰,两只眼珠子滴溜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和见了腊肉的小狗一样,学着电视剧里积年老鸨的模样,掐了个腰,用抑扬顿挫的口气问道:“小姜子,这位新人儿是谁啊,和你出双入对的,领新媳妇进门了?”
    无聊而躁动的初中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就能蔓延成持续整个学期的调侃和怪笑。
    但这种藏着暧昧的陷阱,对姜西月这种实用主义者,是用拳头打棉花,朝瞎子抛媚眼,这种调笑,早在姜西月第一次试图在学校挣钱时就出现过,她风轻云淡地就破了局。
    “五块搬一次,你要出钱,我也帮你搬。”
    “老弱病残,爱心五折,他是手伤,你是脑残,你,我加量不加价。”
    论嘴皮子,姜西月输过谁啊,顿时一片哄堂大笑,姜西月视若无睹,事了拂衣去,带着人往里走。
    “这儿,这儿!”
    都梨赶紧把自己斜后方的空位整理了出来,挥手招呼姜西月往这来。
    姜西月看着她那等开饭的小孩儿样,挑了挑眉,最后还是遂了她的愿,领着身后的海胆头羊入虎口。
    “太酷了,姜大状,我早想治治冯胖子那张破嘴,上次还叫我花痴。”
    被姜西月冷酷地用一指头又戳了回去,“那这点他倒是没说错,你从幼儿园开始就辣手摧花,方圆百里的清秀男生,没被你祸祸过的,几无幸存。”
    都梨刚要换副丑恶嘴脸,新来的幸存者恰好在此时跟了过来,她立刻变成了温婉小羊,嘴闭得比樱桃还小,只剩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姜西月对她新换的路线颇为不适,要知道都梨可是敢把自己追郎的经历,连载在每周要交的作文上,并被颇为离经叛道的语文老师评为例文、在全年级传看的勇士,一下子从金戈铁马换了小米步枪,姜西月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尽管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出发,春花般动人,秋月般皎洁,然而把之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的韩燕回却如沐秋风般打了个寒颤。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个小城镇里的同学们,一个个的都挺卧虎藏龙,生龙活虎,虎虎生风,风生水起。
    韩雁回不禁想到,这段不知归期的放逐期,大概会比他想象中要精彩刺激得多。
    但大概是这个早晨的精彩程度,耗尽了他一天内戏剧化的用量,接下来,他过得相当平淡。
    这里的进度比他原来学校要慢得多,各科老师讲的东西早就已经是韩雁回学过了的。
    但毕竟是开学第一天,他不想像之前学校那样公然在课上睡觉,于是选择了发呆。
    他坐的位置靠近窗边,正好能一眼望到玻璃外的与这层楼平齐的学校外墙,还有停在电线上不知动弹的肥鸟。
    发呆久了,那些电线和鸟,在他眼里就成了五线谱上的音符。他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哼唱起随机编的旋律。
    但韩雁回没有注意到,他不仅在心里哼了,还无意识地轻哼出了声。
    被坐在前面的都梨和姜西月听了个正着,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潜台词。
    都梨的眼中,满满都是“长得帅还会唱歌,还要什么自行车”。
    姜西月的台词则短得多了,只有两个字,“怪咖”。
    这也不能完全怪姜西月,作为一个出生在充满了艺术细菌熏陶的家庭当中,她目睹了太多这种沉醉风花雪月而不知柴米油盐的行径。
    所谓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就必然给你开张窗。
    家里一口气出了俩艺术家给生活加油门,就必然得有个人来踩刹车。
    以前她有妈妈的时候,就是她那会开挖掘机,会电焊,会汽修的妈妈来踩。
    后来妈妈没了,这个人就变成了小小的姜西月。
    因此,她慢慢生长成了与浪漫截然相反的样子。
    她愿意对新同学展示友好,是因为看见了自己和哥哥的影子,但同时也对他身上所展示出的任何浪漫毫无兴趣。
    因为对姜西月来说,那些都是她不感兴趣的败家玩意儿。
    新学期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回家之后大伯问起,他和新同学们是否处得来,韩燕回只说了一句话,“他们都挺有意思的。”
    大伯听了后哈哈大笑,说:“有意思就对了,这儿的人啊,不像你们大城市,没那么多规矩,也没那么多见识,但是每个人都活得挺有意思的。”
    韩雁回看了一眼大伯,他正在给大伯母夹菜,饭桌上也都是寻常小炒,大伯母不像自己出生江南的妈妈,要求餐桌上  每顿必定要有一个青青翠翠的小蔬菜,和一条只放盐、葱丝和豉油的小河鲜。
    饭桌上的菜炒得相当的随意,他们的日子也过得随意,随意到大伯父都已经以这里的人自居,放下了他曾经的故乡。
    晚饭后,大伯悄悄要给他塞钱,说:“你自己拿着,别告诉你爸,哪有他这么管孩子的。”
    毕竟是自己弟弟,大伯不好在年纪小的韩雁回面前说得太清楚,但韩雁回自己心里门清儿,爸爸大概交代过,绝不能给他零用钱。
    “我从小没受过钱的苦,他们把我放到这,无非是想让我知道,没了家里,我什么都不是,没了钱,也就听话了。”
    大伯一掌拍在他肩上,带着种粗旷的豪爽说:“亲父子,搞得和仇人一样干嘛,你和你爸一个样,看着冷冷淡淡的,内里的主意比谁都大,脖颈子越摁越硬,死不低头的。”
    最后大伯还是硬把钱往他口袋里塞,没等韩雁回和他撕巴,就立刻溜进厨房洗碗收拾了。
    韩雁回的牛仔口袋里多了点折得鼓鼓囊囊的钱,他以前没发现,这么轻的纸钞,也能压在人心头上发沉。
    大伯大伯娘让他第一个去洗澡,他换下衣服,习惯性地扔在洗衣机上堆成一堆,转身时却又顿住,回头把衣服又放进了自己盆里。
    大伯他们昨天刚洗过衣服,按他们的习惯,一般三四天才会洗一次衣服,但他没那么多适合的换洗衣服,他不想穿彩色条纹、印了唐老鸭喝啤酒或者海南椰树的文化衫上学,但为他这点衣服开一次洗衣机,也不值得。
    他在家时,甚至连脱下的衣服放到洗衣机也懒得做,现在却在洗澡的时候顺带把换下来的T恤洗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当着大伯、大伯娘的面去阳台晒衣服,所以抱着那盆衣服上了阁楼,推开窗子,侧着身子爬了上去。
    阁楼顶上的坡度并不高,旁边还有一个平台,不大,却恰好够人活动。
    这似乎是这种旧自建房留下的、通用的时代印记,总想着再利用楼顶上的地方晒晒东西,尽管在进入城镇后,已经没了稻谷要三番三晒,但这种习惯依然被倔强地保留在了这一角。
    他把衣服晒在带上来的绳子上,坐在了地上,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肩膀还在痛,却也不在意,只抬头看着黑下来的天空。
    这里的星星,好低。
    似乎可以摸到了。
    韩雁回伸出手,看着自己指尖轻轻触摸过星星的轨迹,坐了很久。
    明天开始,要快点挣些钱了。
    他在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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