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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第112节

      大宫婢面色一白,本能地看向后头?。
    那里关?着今天即将被杖毙的宫婢。
    她叫翠茎,十六岁,出自?《芍药歌》的“翠茎红蕊天力与”,能泡一手好茶,香气清幽。
    平日?里,只有她们这些大宫婢,才?能指使她泡一杯茶,还?要被她数落:“你们都是牛嚼牡丹的人,懂什么茶?”
    现在,她要死了?。
    “安心做事。”程丹若简单地安抚了?句,留意到洪尚宫的身影,“尚宫。”
    洪尚宫背后,跟着两个高大的宦官。
    “翠茎在哪儿?”宦官说,“陛下吩咐了?,拖到外头?行?刑,别吓着公主?。”
    大宫婢别过头?去,没有作声?。
    程丹若也没有说话。
    “两位公公稍等。”洪尚宫道,“我须问?明她家的籍贯,和托送回家的包袱。陛下开恩,此事不连累家人。”
    宦官卖她面子?,伫立等候。
    片刻后,另一个宫婢扶着翠茎走了?出来。她失魂落魄,已如行?尸走肉,木愣愣地被宦官押着走了?。
    檐下,窗后,回廊边,无数人默默地看着。
    洪尚宫沉默了?会儿,问?:“公主?怎么样了??”
    大宫婢嘴唇颤抖:“不肯吃药。”
    洪尚宫蹙眉。
    “其实,”程丹若缓缓道,“光吃药是不够的,病根不在胃里。”
    大宫婢犹豫片时,提议道:“让、让谢郎来劝,如何?”
    洪尚宫斥责:“胡闹!”
    “你弄错了?,这事和谢郎没有关?系。”程丹若轻声?说,“公主?是不想嫁韩郎,关?键在他,不在谢郎。”
    大宫婢愣住了?。
    一上午过得很慢,撷芳宫上下安安静静的,大约都在物伤其类。
    只有奶嬷嬷心疼公主?,始终陪着劝,口水都说干了?,才?哄荣安公主?喝了?水,但她始终不肯吃米汤。
    午后,光明殿来人,传程丹若面圣。
    她递过荷包,问?传话的小太监:“可?否容我回去换身衣服?”
    “陛下关?心公主?的身子?,掌药还?是尽快得好。”小太监回答得很麻溜,但推走了?她的贿赂,“以后,说不定有麻烦掌药的时候。”
    程丹若没有强求,人情要欠着,双方才?能有来有往,还?清可?就没意思了?。
    “那便走吧。”她没有耽搁,立即去光明殿。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权力的最中心,却依旧没有时间?欣赏风景。
    “拜见陛下。”她平稳地下跪。
    “公主?今日?如何?”皇帝正在看奏折,头?也不抬地问?。
    程丹若道:“已经醒了?,脉象趋于平和,昨夜睡得也较为踏实,毒素对?公主?造成的影响已经减少许多。”
    但凡是干实事的皇帝,就会喜欢踏实利索的属下。
    他点点头?,又问?:“中午吃了?什么?”
    “公主?胃口不佳,只喝了?水,不曾进食。”
    他倏地皱眉:“她又不肯吃饭?”
    又这个字,足以见不悦。
    “昨日?催吐,多少损伤了?脾胃,近两日?食欲不佳是正常的。”程丹若从医学角度给出意见,“即便有胃口,也要清淡饮食,尽量吃易克化?的粥面。”
    顿了?顿,在皇帝不高兴前,马上道:“不过,公主?食欲不佳,与情志内伤亦有关?联,除却饮食调养,舒畅胸怀方能痊愈。”
    皇帝脸色微沉,辨不清喜怒:“荣安让你说这些的?”
    “陛下明鉴,微臣是大夫,只论病情,无有私情。”程丹若平静地说,“请陛下准许臣把话说完。”
    皇帝瞥她眼,已然记起她和洪尚宫的关?系,心底已有成算,面上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地上的金砖很凉,膝盖很痛,程丹若本来很紧张,但在这样的痛楚里,思绪反而更冷静,身体微微发热,激素在迅速上升。
    她低垂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常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斗胆,替公主?诊了?回心脉。”程丹若不疾不徐地说着,“公主?情志内伤,一半为婚事不遂,一半是委屈。”
    第99章 算人心
    光明殿的角落里, 摆着一台西洋钟,挂钟滴滴答答, 声音很舒服。
    头顶传来皇帝喜怒难辨的声音:“她有什么委屈, 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臣僭越了。”程丹若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金砖上,“微臣幼年时,曾与?邻家人?争执, 她有一支黄铜蝴蝶簪, 十分漂亮,我问她借来插戴, 她却笑话我是?乡下丫头。臣少不更事, 与?她争执, 两败俱伤。邻居怒而?上门, 要求我母亲赔礼道?歉。那时, 我已经?很害怕了,但母亲并?未责骂我,反而?与?邻人?大吵一架。”
    她的声音并?不柔美动听, 但吐字清晰, 语气?流畅,皇帝本?来不屑一顾, 可听着听着,忽而?想起她与?荣安差不多?大。
    这下,反倒起了几分兴趣, 未曾开口?斥责。
    旁边的石太?监瞧见,默默咽回?了喉咙里的呵斥。
    “邻人?上门时,微臣便知道?错了, 假使母亲喝骂,亦是?我该受的, 但她却维护了自己的孩子。”程丹若道?,“对一个孩子来说,没什么比父母之爱更在?意的,公主误解了陛下,方才?委屈至极,郁郁难解。”
    皇帝沉吟:“误解?”
    “是?。”程丹若道?,“陛下千辛万苦,才?替公主选得良人?,想公主一生顺遂,安康喜乐。”
    说罢,忽觉似有揣摩圣意的嫌疑,于是?加了句,“天底下作女儿?的,谁不羡慕这样的父亲呢?”
    皇帝面无表情,这点马屁实在?不算什么。
    “但公主一时心急,不曾识出拳拳父爱,误以为许嫁韩郎,是?父亲不肯帮她,这才?委屈至极。”
    这句话,是?整盘棋局的关键。若非昨夜,程丹若亲耳旁听了他们父女的争执,还未必能想到破局之处。
    她想着,余光瞥向宝座上方。
    果然,皇帝的脸色彻底缓和,眉间的阴云散去了。
    侍立的石太?监忍不住看她一眼,暗暗称奇。只有他才?知道?,昨晚陛下回?来,一夜辗转反侧,最后,和他说了句心里话。
    “荣安太?让朕伤心了。”皇帝说,“她完全辜负了朕对她的宠爱。”
    然后今天,这个小女官说,公主误解了陛下,公主最委屈的是?父亲不肯帮她。
    皇帝会信吗?
    当然。
    他想起昨天夜里,荣安公主问他,您是?皇帝,不能为我破例吗?
    比起女儿?忤逆,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作为父亲,总归还是?更愿意她是?以为父母不疼她,才?难过得绝食。
    他又想起女儿?小的时候,喜欢什么东西,就?会哀求“父皇,我要”,而?他每次都说,“你是?朕最珍贵的孩子,只要朕有的,都给你”。
    荣安……是?以为朕不疼她了,不肯站在?她这边,才?这般委屈的吗?
    静默中,程丹若又开口?。
    “公主的心结,在?于委屈,委屈的源头,在?于不知父亲之爱更为深远。因此想医此心病,最要紧的是?让公主明白,陛下给了公主最好的——韩郎,足够好。”
    这件事,必须从头到尾,都与?谢玄英无关。
    皇帝露出思索之色。
    不得不说,程丹若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既然谢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那么就?算是?没有了韩郎,还有别人?,荣安永远都不会满足。
    可,韩郎足够好呢?
    毕竟已经?赐婚,旨意亦已下发六部,皇帝并?不想悔婚,也希望女儿?幸福。
    假使女儿?能够想通,就?是?最好的。
    “你可有良策?”他问。
    程丹若语气?微赧,像是?不大好意思:“这,臣不敢妄言……”
    皇帝不满:“吞吞吐吐什么?”
    “陛下恕罪。”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但程丹若仍然竭力挺直腰身,“臣对病情较有把握,对婚事……”
    她收紧喉咙,声音变得更纤细,更有少女感,“只能囫囵一说了。”
    皇帝听她嗓音变化,终于像是?个女孩,知道?羞涩,也有些恍然失笑——毕竟只是?个姑娘,遂宽容道?:“无妨。”
    程丹若说:“陛下择选驸马,不可谓不周到,不详细,不尽心,可公主仍旧不为所动,会不会原因就?在?此处呢?”
    这也是?皇帝在?意的,问:“如何讲?”
    “驸马是?公主的驸马,是?否是?荣安公主的良人?呢?”她委婉暗示。
    照理说,作为执政十余年的帝王,想法已经?不会再轻易被他人?左右了,被大臣牵着鼻子走的事,只出现在?皇帝刚继位的时候。
    但程丹若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她自己和荣安公主岁数相仿,而?皇帝又完全不了解少女的心思,乍听之下,很难不信。
    再者,这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他为何偏爱柴贵妃?因为贵妃总是?像民间夫妻一样,与?他闲聊家事,偶尔埋怨撒娇,而?庄嫔、顺嫔之流,战战兢兢,一直视其为皇帝多?过夫君。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皇帝愿意这么相信。
    他在?选驸马一事上,费心费力,怎么肯承认选的不好?驸马肯定选得没错,问题只在?于荣安拧了性子,误以为驸马是?冲着公主来的,不是?冲着她本?人?,这才?对谁都没兴趣。
    一切都说通了。
    堵在?皇帝心口?的郁气?,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