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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四月第一个周末是顾盛廷生日。原本他想在二楼后座包场整个大局和一帮兄弟朋友尽情狂欢,可和家里这么一闹,他压根就没心情。
    周五放学,高一高二学生陆续离校,只剩下高三年纪留守。
    操场上跑步散步的人少了大半,时间越来越紧迫,顾盛廷他们的球赛也停了,很多时候都是他独自在球场投篮过手瘾。
    偶尔有高其陪他,可今天叶一竹上楼,只见高其一个人在座位刷题。
    “他拿球下去了,这小子这两天心情不好,我可不敢惹他。”
    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叶一竹心里很清楚。
    还没走近球场,就听到球狠撞篮板的咚咚声,每一下都用尽全力。
    每次他心情不好,就喜欢在空旷球场自己投篮,准确来说是单纯拿球砸篮筐。
    好像只有这样,满腔愤懑和苦愁才能得到宣泄。
    叶一竹到小卖部买了瓶水,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做他仅有的观众。
    最近阳光变烈,他穿了件白色褂子,露出的皮肤被晒成小麦色,每次拿球,流畅有型的线条紧致勾勒双臂贲发的肌肉,青筋根根分明盘踞着。他刚把头发又剪短,汗水轻易顺着颈脖流下去,在金灿夕阳下闪闪发光。
    换上球衣,他的眼神总会变得无比锋利,每次奔跑、停住、跳跃、拿球,全是杀不死的少年气。
    以前叶一竹不喜欢挤在人群中看比赛,可现在她却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大多数女生都如此狂热,忠于欢呼球场上风华正茂的少年。
    巨大火轮渐渐西归,大片云彩在辽阔宇宙尽头缓慢移动。闲暇时间接近尾声,人潮陆陆续续走进教学楼。
    他已经连投好几个球没进,脸上的烦躁越来越重。最后一次上篮,一跃而起,球被垂直送进篮网,他筋疲力竭瘫倒在地,不受拘束,大口大口喘气,睁眼望着高得没有边际的天。
    球不知道滚到了哪里,过了很久,他低头一瘸一拐走向观众席,用手胡乱抹汗。
    叶一竹把扭开的水递给他,托腮调侃:“喏,今天不是乱七八糟的饮料。”
    每次打完比赛那些女孩子给他送功能饮料,很少有人知道他平时几乎什么饮料都不碰,只喝水且偏爱冰水。
    他累到不能给她回应,接过水在她身边坐下,仰头直灌半瓶,最后直接闭眼,抬手将水全都洒在脸上。
    水花四溅,叶一竹急忙闪开,“要死啊你……”
    她越骂他越来劲,索性虚晃一枪,把水瓶口对准她。
    可凉嗖嗖的四月傍晚,他怎么舍得让她湿了衣服着凉。
    上一个梅雨四月,她穿短袖晃了十来分钟,就感冒了一个礼拜。
    把空瓶子扭开随手丢到一旁,他岔开腿,将手搭到膝盖上捋头发,侧眼看她,“不回去上晚修?”
    她全然不在意,也不慌张,固执看他摇头。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长叹一声:“好啊,有美女陪着,我也不想回去上那个破晚自习。”
    如果不是足够了解他,她一定看不到他心里的缺口。
    “我可没说不回去上晚自习,只不过晚一点再去。”
    他一手撑着脑袋,痴迷望着她。
    “顾盛廷,你会好好高考的吧?”
    他闭上干涩的眼睛,眼皮似有千斤重。从发腥的喉咙里发出混沌一声,他慢悠悠点头,像在敷衍,却又像在给她肯定的答案。
    “那以后别说那样的话了。”
    许久,他睁眼,里面多了几条显目的红血丝。这几天,他通宵打游戏、喝酒,用无声的方式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和他们对抗。
    “我就是脑子一热,说出来气他们的。”他语气有些无奈,却绝无忏悔之意。
    “可大人们会当真的啊。”
    他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调侃道:“我们叶老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
    她把头偏向一侧,十分嫌弃:“别把我头发弄乱了。”
    久久看她抬手整理马尾的样子,他若有所思,最后眯了眯眼望向已经沉寂的墨蓝色天空,“我想明白了,不就是四五年的时间吗,打个飞的也就十二个小时。”
    他转头,发现她同时正深深注视自己。
    “等读研的时候,我去找你。不管你是在美国、英国,南半球还是北半球。”他压低声音靠近她。“所以别想躲着我,不管到时候你还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会把她找出来。
    她浅笑时,双眼下的卧蚕微微隆起,粉嫩饱满,抬手摩挲他的下巴,“好啊,我等着你把我找到。”
    *
    “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吹了十来分钟的凉风,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老老实实把外套穿上。“看心情吧,反正现在回去也不想学习。”
    叶一竹侧身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引得他探个头好奇去看。
    “什么啊?”
    他心尖突突直跳,其实心里已经有预感,可当她站起来走上一节台阶站在他身后,把一条项链缓缓垂放到他眼前时,他的身体还是毫无预兆麻了一下。
    “十八岁生日呢,送你个礼物。”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接,而是不以为意笑笑:“一条项链就把我给打发了?”
    她也不生气,耐心解释:“我找了好多地方,最后才选到一家合适的手工店。这个图案是我自己画的,整条项链也是我自己做的,你看,我还受伤了呢。”
    其实她还没说完,顾盛廷就已经看到她手背手指上几道淡淡的伤痕。
    上次带她去诊所处理伤口,她笑说自己是疤痕体质。后来他上网查过资料,疤痕体质严重的人,一点点伤就会很难愈合甚至留疤。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眉宇紧蹙,“没事儿自己做这个玩意儿干什么,弄得一手伤。”
    她菱唇微翘:“买的东西多没有意义,我能买到别人也能买到,万一以后谁还送给你同款呢,多尴尬。”
    这是她第一次给男生送礼物,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好点子,为此她还破天荒上网查询别人的建议。
    这么愚蠢的行为,叶一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乐在其中。
    挑花了眼,最后她只记住一句话:想要这个男生一辈子记得自己,就要送他一个特别的礼物,让他只要看到这个东西就会想起你。
    顾盛廷觉得好笑:“你就算什么都不送,我也绝对不可能忘记你的。”
    一段轻狂岁月,几乎是她和他一起走过。
    或许很多年后,他们共同缅怀思念的,只是这个十七八岁年纪。
    而已。
    可回忆这个年纪,就等同于回忆起和她的一切。
    她的冷漠与魅惑、矜持与主动;他的温柔与狂躁、稳重与冲动。还有他们最纯粹的年少情爱,抱以最大的热情和真挚,都毫无保留在现在,给了眼前这个人。
    来回拉扯到最后,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和失望,“你到底要不要?”
    话音未落,他顺势牵住她的指尖。
    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的心还是会如初吻初夜那般悸动,茫茫然找不到方向。
    他将那个坠子拿着手里仔细掂量,小巧精致,纹路精细繁杂,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心思和人力。仔细研究了好久,他才看出图案是一对男女,可没有五官,只有轮廓和头发,在面对面拥抱。
    他又凑到灯光下眯眼吸了口气,“这是我在上面呢还是你啊……”
    “哎哟……”她用指甲狠狠掐进他肉里,他笑笑:“你快帮我戴上,我以后每天都会戴着它。”
    她一把夺过链子,一直没说话。
    直到他感觉她温和的鼻息混着香气贴近,脖子上一阵清凉,才听到她轻声开口:“你说那条项链你戴了很久,对你很重要,然后你送给了我。现在我也送你一条项链,希望它对你同样重要,同样可以戴很久。”
    他良久都没有动作,静坐在那里任由她动作生疏把项链给他扣上。
    心在狠狠悸动。
    思绪被拉扯得很远,他仿佛又看到,不远处孤独的路灯下,那个夜晚她凑上前玩弄他的项链,提醒他利器伤人。
    殊不知,最能伤人的就是她。
    等她戴好,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臂,用的巧劲,将人抱到自己的腿上。
    这一次换作是他从她衣领里挑出那条项链,入手还有余温。
    她贴着他的胸膛,心口跳得很快。
    “原来是这样啊。”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谢谢你,叶一竹。”
    很多时候,亲密关系不言谢,好似水到渠成忽略了礼义廉耻是合情合理的。
    他们没有当过朋友,没有握手言和、好言好语的渐进阶段。两个人都强势固执,只有此刻相对无言才会落寞又脆弱。
    她伸手抚摸他还湿着的头发,勾了勾嘴角:“生日快乐。”
    *
    秦铭爸妈为了陪他高考,年后就从美国回来了,两口子几乎寸步不离紧盯秦铭。
    上次二楼后座之后,秦铭还真帮叶一竹找到个解密大神,把那个爆料的账号研究得彻彻底底。
    秦赫和张雪如在外工作多年,每次回国都会找机会和国内这帮好友重聚,他们的孩子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
    叶一竹和秦铭就打算从这次饭局找时机开溜。
    饭吃到一半,大人开始把酒言欢时,叶一竹拼命朝秦铭使眼色。
    听说事情有了眉目,她一刻都坐不住。
    接收到信号,秦铭先是拿起酒杯规规矩矩给整桌人都敬了遍酒,油腔滑调,把大人哄得开心,纷纷夸他前途无量。
    他找准时机,向秦赫开口,说自己明天早上要测试,今晚得回去临死抱佛脚。
    叶一竹听到他的话,抢先出口:“这么巧,你们学校明天也要测试啊?”
    秦赫望向叶一竹,笑问:“阿竹明天也有测试?”
    这时刘圻梅就跳出来说话了,笑他们夫妻俩,“一看就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呆久了,现在国内的考试竞争多激烈啊,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哪个学校不是争分夺秒。”
    其他人纷纷点头认同,说自己家孩子才初一作业就多得做不完,可想而知在场的两个高考生有多辛苦。
    秦赫和张雪如笑得有些惭愧,“孩子学习辛苦,家长也跟着受罪。”
    “哎,熬过去就行。”
    “是啊是啊,你们和圻梅就快熬出头了,我们家这还有几年呢……”
    最后有人提议,为家长们碰一杯酒。
    叶一竹和秦铭干笑着举杯,两人的脸色都十分不好。
    “妈,我真要走了,回去晚了影响宿舍其他人休息。”
    刘圻梅看了看时间,九点一刻。本来呢,能说得动她出来吃饭已经是奇迹,这种时候她也不愿强留她。
    “走吧走吧,有钱打车吧。”
    叶一竹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从包厢走出去的时候,脸都要笑僵了。
    秦铭刚从男厕所抽了根烟出来,抱怨她效率太低。
    叶一竹朝他翻了个白眼,“咱俩半斤八两,我从八点半就开始看你,那会儿你要是肯放个屁,咱俩早就出来了。”
    “八点半太早了,而且我们前后脚,你妈和我爸妈肯定会怀疑我俩是不是赶二场去了。”
    叶一竹摆摆手,快步往前走,“别说废话,杨展在二楼后座?”
    杨展就是秦铭通过市高一哥们儿认识的人,秦铭提醒她:“他这人好色,到时候你就假装是我女朋友,我和岑姐他们都通好气了。”
    “你还叫了岑姐他们?”
    秦铭安慰她放轻松。他实在唏嘘,以前好得要死的一群人现在见个面怎么都要别扭一下。
    “得找人充场子啊。那个杨展黑白通吃,听说我认识岑姐和六哥才肯帮忙的。”
    叶一竹心里有些没底,“靠谱吗?”
    “你就听我得了,你就说吧,上次那个思路是谁给你灵感的。”
    不可否认,上次的确是秦铭引着她一点点理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找到突破口。而且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替她调查这件事。
    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她说:“下次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