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枪衾
弥七郎跟随着坂井政尚在没有小路的林间缓步前行,打算穿越这片茂密森林找到在林间小径行进的敌军,队伍的指挥官则是织田信广,他受命率领别动队奇袭前来支援松平家的今川军。
战事的发展果然如平手爷所预料,织田家备马积粮的准备功夫并没有逃过今川家的耳目,织田家的军队才行出古渡城三天,就收到消息说一支今川家的先锋部队已经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三河国境。
儘管今川军的总兵力远大于织田家,但是幸运的是,这支先锋的军力略少于织田军,完全有机会分而破之,如果能善用奇袭打败这支先锋,再派遣小队守住要衝,就能在阻绝今川家援军的情况下攻陷冈崎城。
信秀老爷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到了大少爷织田信广手上,还将自己的马回坂井小队分给织田信广,让他率领三分之一的军力作为先锋发动奇袭,然后本队随后跟上配合先锋攻击敌军。
织田信广穿着完备的盔甲骑在马上,全身黑到发亮的甲冑在行成一条长蛇的队伍中相当显眼,除了跟在他旁边的几名要臣之外,再无其他人骑马。
其实在这样茂密的林间行进,步行还是比骑马方便得多,脚下树根磕磕拌拌,手上三间长(约4公尺长)的长枪也不断勾到头顶树枝,队伍行进的相当缓慢。而骑马的状况则更糟了,期使信广骑乘的已是相当识途的老马了,踩得每一步都还是得小心翼翼,让队伍的行进速度更加恶化。
「老大,能不能劝劝大少爷下马啊…」马回山田冈定悄声对坂井政尚说道,虎背熊腰的马回小队长只是摇了摇头。
儘管信秀指派了经验丰富的坂井政尚协助信广指挥别动队,但与整天和信广朝夕相处的近臣相比,坂井在信广面前并不是那么受用,他只好一个人和马回小队领在队伍的前军协调其他足轻,放任信广在中军听他的近臣逢迎拍马。
整个队伍虽然说不上吵杂喧哗,但是步履沉重,装备和武器彼此轻碰不断发出微微的声响,总是和弥七郎想像中躡手躡脚的奇袭不太一样。
弥七郎就紧跟在坂井政尚的旁边,在乱战之中,跟着一名勇猛、经验丰富的老兵很明显比跟着一名刚愎自用的公子哥更有机会活下来。
一名轻装简行的织田家乱波三步併作两步从林间阴暗处探出头来,他目光在队伍中扫过,找到了坂井,立刻挤进队伍里向他报告。
「小径就在前面了,今川家的队伍正要穿过这里。」乱波说。
坂井举起手示意队伍停下,那股微微吵杂的声响也逐渐止息,「请你去中军那里,把同样的事情跟信广大人报告,并且请示他是否可以展开队伍发动攻击了。」坂井发出指示,乱波得令立刻离开队伍,身手矫健地往中军方向飞奔过去。
整支队伍在原地等候,不一会,那名透波又用同样的步伐赶了回来,「信广大人同意展开队伍发动攻击,还有……」透波一脸尷尬,「信广大人还说,要是坂井大人下次没经过信广大人同意就命令队伍停下的话……就要军法处置。」
那透波脸上微微露出才被狠狠斥责过的神情,坂井大人听后脸上毫无表情,倒是马回眾们此起彼落地发出不满的鼻息,嘖声不断,还有人往地上呸了口水。
「得令,那么立刻展开阵形,由前军作中军,中、后军分别做左、右军。马回眾们去分别传令,不准大声喧哗,一律用耳语传令,待队伍完全展开后,再回到我这边来。开始行动!」坂井政尚下达了指令,马回眾们闻言立刻踩着静匿的步伐出发。
弥七郎跟着同僚们出发,往队伍后方行动,然后马回们逐一脱队和各分队的足轻头传达军令。弥七郎的职责是向中军传达军令,儘管信广一如往常,觉得坂井政尚越俎代庖发号施令,好在他最后还是乖乖配合,让弥七郎松下一大口气。
整支军队又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在林间排出一条横队,儘管大伙还算军纪严明,没有开口讲话,但是行动的嘈杂声还是不免让弥七郎心下担心被今川军听到,这林子感觉莫名其妙地安静。
弥七郎全副武装,一身漆黑,扛着一把长枪和马回们急急忙忙地回到坂井政尚身边。
待所有马回都回来后,坂井政尚举起他的手,看向左右两边,隔壁小队的足轻头,也随之举起手,然后再隔壁的足轻头也一样举起手,然后是再隔壁的小队,直到视线被森林的阴影遮蔽为止。
坂井政尚手向前挥下,手势向左右两军传递开来,于是整支大军迈开队伍同时迈开步伐,数百支长枪向前平举,地上树叶被足轻们踩的沙沙作响。
弥七郎也在队伍之中,就站在第一排,心脏绷绷地跳,他举着长枪,和左右同袍肩併着肩,先是爬上一道缓坡,然后缓缓朝下坡走去。这时他已经听到除了织田家之外,另一支队伍行进的声音,这支队伍步伐划一,走路鏗鏘有力,整齐地有如乐曲一样。
他们继续往下,绵延不绝的森林突然在下坡的尽头中止,再过去就是林间小径,阳光洒落其上。他们从上往下,可以看到一条条人腿在树丛枝叶的下缘,由右至左穿梭而过。随着他们不断往下,看到的东西也就越多。今川家的先锋毫无知觉的在他们面前行进。
「衝啊!!!!!」坂井政尚大吼一声,他招牌的宏亮声音穿透整个林间,织田家的所有人都受到他鼓舞,朝着下坡衝去,长枪平举对准行进中的今川军,向猎物伸出獠牙。
他们衝下缓坡,今川军就近在眼前,那群士兵转头看见他们,却没露出慌张神色,只是朝自己的右边整齐有序地退入小径另一边的林中,森林另一边的阴影立刻吞没他们。
足轻们跑上小径,发觉扑了个空。弥七郎等人面面相覷,摸着后脑勺完全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只听到坂井政尚大喊着停下。
坂井政尚还没来得及下第二道命令,就听见右边传来号令,「都愣着干什么?信广大人已经下令,讨取敌方大将者,赏百贯,大家还不快衝进去!!」
「不!等等……」政尚话还没说完,足轻们就已经一拥而上,本来整齐的队伍瞬间变得七零八落,朝林间阴影衝了过去,弥七郎本来也想衝,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小川道政。
「嘿,嘿,喝!」林间突然发出一大群人整齐划一的吶喊。
弥七郎再回头往林间阴影看去,突然一道道银光,从高处同时挥下。惨叫声顿时四起,不少足轻手中长枪都被打落,有些人是面部被划伤,有些人手指被切断,幸好大部人只是轻微割伤。
但是对方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嘿,嘿,喝!」又是一阵吶喊,弥七郎看到面前许许多多的足轻被亮银色的长枪捅穿了背,然后一一倒下。
今川军的部队踩着齐一的步伐,同时从林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由右至左,队伍绵延不尽。
「中埋伏了!大家重新整队!!!!」坂井政尚大吼着,织田家的士兵们赶紧排回原先整齐的阵形。
「咚!咚!」今川军的鼓声响起,对方的士兵们按着鼓声一步一步向前迈进,同时举起手中长枪,直到与身体平行。
「大家举起长枪!!」坂井下令,织田军也仓促地举起手中长枪。
「打!」对方的侍大将下令。
「我们打!!」坂井政尚大吼。
「嘿,嘿,喝!」今川军的足轻齐声吶喊。
双方长枪同时朝着对方队伍打下,枪头的银光画出两道弧线彼此交错。弥七郎身体照着以前的训练往下挥动长枪,头顶一道银光袭来,弥七郎忍不住把脸往右侧过去。
钢铁的冰凉一路划过他的左脸颊,然后是火辣辣的痛楚。鲜血溅开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同时手中长枪传来打中目标的触感。再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好狗运的打中正前方士兵的虎口,对方长枪已经脱手。
「刺!」这次是坂井抢先发令。
「刺!」对方侍大将也喊道。
「嘿,嘿,喝!」今川军士兵再次吶喊。
这次双方长枪毫无顾忌地往对方刺去,长枪被打落的人就只能乖乖就戮。惨叫声和彷彿在呕吐的声音从双方队伍中发出。
弥七郎左右都有人被刺中,鲜血溅到他脸上,他赶紧抹去溅到眼上的血渍,对面的今川家士兵被他刺倒,但是后面的人已经补上位置,长枪再度举起。
「举枪!」命令再次发出,弥七郎无心去分辨到底是哪方的武将在发号施令。
「打!」银白弧线再次交错,这次弥七郎使上劲,让长枪比对手更快挥下,果然枪桿率先打中对方手臂,对手吃痛放开长枪,结果枪脱手飞了过来。
弥七郎侧身,脱手的枪桿打中左肩肩甲,震得他手臂一阵酥麻。但他还是咬住牙,奋力往对手刺过去,对方的脖子没有盔甲防护,于是他便戳穿了那人的喉咙。
此时双方已经打成一团,混战之中,没有人再发号施令,也没有士兵再摆出整齐划一的动作。
弥七郎后来连续刺倒了三、四人,但他左右似乎没有那么好运,补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后来不知为何就没再补了,他开始觉得好像有两三把长枪同时在对付他,弥七郎只能不自觉地后退。
「老大!你看左右边!」不知何人对着坂井政尚喊着,弥七郎看见左右两边都有今川家的士兵从林间窜出,朝织田军的两侧包围。
匆忙之间,弥七郎瞥见有个理着光头的武将,说是武将,却又透出僧人的庄严,器宇轩昂,骑着马神色自若地指挥今川军。
「左右军向后收缩,成鱼鳞阵!我们能赢!!」坂井政尚下着命令,同时鼓舞着士兵们的士气。
队伍又逐渐靠拢,弥七郎左右终于补上了人,他又刺倒了一个人,心里觉得真的有希望能赢。
「喂!你看后面!」旁边的人在交头接耳,弥七郎忙得顾不上来,但还是往后瞥了一眼,只见到阵形最后方的人一个个丢下武器拔腿逃跑。
弥七郎顾不上去理他们,前方的士兵刚刚差点就要刺穿他肩膀了,幸好他及时避开。
但是他左边的人突然把长枪一丢,跑了。
「喂!想去哪!?」小川道政一把抓住他,厉声问道。
「去哪??领头的人都跑了,还打什么!?」那个逃兵大声吼了出来。
这次真的吓了弥七郎一跳,他回头看去,果然看到信广那身穿着漆黑盔甲的背影扬长而去,快马加鞭地逃之夭夭。
逃兵的嘶吼决定了局势。
织田军的阵线突然就如溃决的堤防一样,完全地崩毁了,今川军如潮水般涌进了缺口。
弥七郎的左右都已经没有人了,面前又有士兵举枪朝他刺了过来。弥七郎正想举枪迎敌,突然盔甲的后领被人拉住,他被人一路拖上缓坡。
那人正是小川道政,「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你打得很英勇,现在该是我们保命的时候。」
「撤退!」远方传来坂井政尚的大喊。
织田军四散奔逃,今川军就在几步之外朝他们追杀过来。
弥七郎把鲜血淋漓的长枪扛在肩上,对着小川道政点点头,和他一起奔上了缓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