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起
赤狄是盘踞在西北的游牧部落,夏季雨水丰沛,牧草茂盛。族人牧羊随水草而迁袭时常冒犯侵扰别的部族,并在这迁袭中不断扩增领地。
今夏,赤狄的牛马已牧到关外的乌斯牧草原,离伽蓝仅百里之遥。裴璃驻扎在伽蓝城的将士时常因驱赶入境的牛羊与牧民发生冲突,她在奏章里十万火急的军情戳穿了说也不过是几头牛马罢了,为此她十分厚脸皮的向朝廷要了五十万石粮草,四百万军饷。
原以为奏上去的这份粮草军饷定是要被户部那帮迂腐酸气的老堂官推搪扣减三四成,能批个一百多万两便已是要了他们的老命,不想这四百万一两不少的全给了,朝廷六百里加急叮嘱她只管安心打仗,粮草举全国之力供给她。
邸报送至行辕时是暑气蒸腾的伏日,灼得万物具焦。裴璃帅帐里命人在帅帐中放了数盆凉水以解暑,只是水已见热暑气不减半分,偌大的军营里吹不进一丝风来。
帐外提水的小将卸了铠甲穿着粗布短衫忙进忙出的给大帐里换水,又绞干了水盆里的汗巾忙不迭地递给躺在木板上的人。
“将军可好些了?”
“长贵,你给我扇扇吧,将军快不行了。”
床上的人蔫蔫地转过头来是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只是边关日头毒皮肤晒得有些黑,瞧着同一旁伺候的小将一般,量身也不及他高稍点。
这便是西北的裴璃,现下威震一方的小将军正让腹痛搅得蔫了精神头躺在木板下腹一阵阵的暖流而下。
毒日从外烤着,下腹闷着,不见往日的生龙活虎,只在面上盖了面用凉水浸后的汗巾以取微凉。
小将长贵替她换下新的汗巾后,忙得小跑这从龙虎案上取来长羽扇一道道地给她扇风。
“将军再忍忍,熬过这两天就会好受些了。”
“嗯……长贵,我想吃瓜……”
裴璃没了精神头闭着眼碎碎念,长贵听着她的话只管噗嗤一笑同她磨洋工道:
“将军再忍,忍过明天属下派人去伽蓝给您买一车水灵灵的西瓜回来,将军只管吃个够。”
“忍字头上一把刀,可真不好受。我虽从不觉得女子又哪点比不上你们男人,但唯独只有这两天将军我可真真实实想做个男人。”
裴璃哼了哼哈气吹起脸上的汗巾,早年因领兵打仗顾不上身子落了病根,一月葵水这几日总是疼得她如在腹上扎上两支羽箭般还疼。
所幸这几年边关安定了些,往年遇上出征怕延误军情她不得不让军医给自己配宫息丸止痛。那药丸药性颇烈,不仅止痛还硬生生止了血,裴璃行军打仗多靠它。
经年日久把自己折腾出病来了,如今太平了些日子才能将养些。可依赖药丸久了戒不掉,肚子一疼她便忍不住去求药。
说是求,因为军营里唯一会配且敢给她陪药的军营让裴封带去伽蓝了,防的便是她一疼起来便不管不顾的用药,裴封抓走了她一个军医然后又送来了个老中医在营里给她调养身子。
征战沙场从尸山血水里滚出来的裴璃惜命得紧,对大哥的安排毫无异议,甚是听老大夫的话边关无事只管调养身子,操练兵士。
一旁的长贵对裴璃的话不可置否,确也并未觉得在生理这面男子比女子又有多好受,只是各有各的的难处罢。
否则伽蓝的银鸽坊又怎会夜夜笙歌,处处闻香,只是不好言明而已。
裴璃治军虽严,但手底下还是免不了有人趁老虎打盹去外面寻乐子去。
尤其是入伏来酷暑难耐,体谅将士她又免白日的操练,重于夜练。军营白日将士都在休整,只在晚上出操。加之这两日身子不适点兵操练的事都交由副将监管,自己落得两日闲。
于是底下几个耐不住的刺头早借侦查名目混到伽蓝逍遥快活去,几次晚归让糊弄过去暂还未捅到裴璃处。
长贵无事时听了几句闲,料想她这几日不痛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训斥了几句便作罢。
两人心里各自瞎忖之时,行辕外有人策马扬鞭而来,马车停在大营外。
立刻有小兵迎上牵马,“参见,裴公子。”
来人是裴封,裴家大公子,裴璃的兄长。伽蓝里有名的杂货商贾,刚从南平走货回来。
一袭褐色粗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书生气半点无将门虎子的英气。下车就提着衣摆急匆匆地往大帐赶,通报的小士兵冲进帐内还没开口,人便闯进来了。
“……阿璃!!”
裴封喘着粗气大喝床上装死的裴璃,帐外暑气热腾腾地涌进来,有将人置在蒸笼里的感觉。
长贵一瞧这气氛不对,推了推蒙着汗巾的裴璃,不等她应答提溜着来通报的小兵赶紧退了出去。连长羽扇都来不及放,一看便知他家的小裴将军免不了又要挨大公子一顿训了。
果不然,两人走出没多远,帐里就响起了裴封质问地声音。
“阿璃你……谁让你向朝廷上折子请拨五十万石粮草,四百万军响的。”
裴璃在木板上翻了个身,脸上的汗巾掉下来,见装不下去了才道:
“监军拟地陈条我准了,就上奏了。”
“你……你知不道朝廷已经准了你的折子拨你四百万两军营用以西北打仗。皇上邸报明发各省帮你筹措粮草抵御赤狄,可……阿璃……赤狄在哪?”
裴封怒道,急火攻心又跑得急,眼一黑险些栽个跟头,忙得自己找椅子坐下倒了杯水顺气。
躺在木板上的裴璃肚子疼正要紧,瞟见他微晃地身影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想要扶他,不想人自己已经坐好寻了水,便讪讪道:
“这是军务,大哥不宜过问还是少管的好。粮草军饷都是让监军仔细核算过,我断不会多拿一两进自己的腰包。”
“可……”裴封犹豫了一下,“阿璃,边关无战事,你向朝廷要那么多粮草军响作什么?你就不怕,有人参你谎报军情,吃空饷?你知不知道,如今国库空虚,拨了你的军饷,京官们连俸银也发不出来了?还有今年两江大水,朝廷赈灾的粮也没有,你把粮都拢到西北来做什么?”
面对裴封的质问,裴璃只是应了声不是敷衍,然后站起来坐在椅子上坐下,喝了口还是温热的汤药。
裴封刚从南平回来,她晓得他的话句句属实。新朝更替,因吏治腐败朝廷没银子,国库空虚又逢灾年日子自是难过。
至于为什么要五十万粮草,四百万军饷?
因为赤狄已经把羊放到伽蓝城外了,因为这四百万军响是朝廷拖欠将士的月银。
虽然战事未起,可敌已兵临城下,裴璃不得不防。
四百万军饷她原本也只是想能讨多少算多少,谁曾想户部竟然一分不少的点头了。
“大哥,粮草和军响你就别管了。你刚从南平回来,去伽蓝看过嫂子了吗?”
裴璃捧着茶碗一口一口喝着里面黑糊糊的药汁,企图转移裴封的注意力将话岔到嫂子身上去。
却不料裴封不但不上道,还猜准了她的心思道:“阿璃,你是怕战事起,做未雨绸缪之举是不是?”
裴璃含着药碗咽了口药汁,眉头一挑便知晓自己的心思逃不过大哥的眼睛。
国库空虚,边疆赤狄逼近虽暂无侵犯意图,可谁也保不准哪天只放羊的人会不会抽出刀来。
她得防。
且退万步而言,伏暑之后边疆昼夜温度骤降,很快会冷下来。不出九月南平起秋风,伽蓝便会下起雪来。军中将士秋衣棉服还是三年前的旧物,棉絮绞成团厚的地方重负不堪,轻的地方只有破布一块根本御不了寒。还有十几个士兵挤在一个帐篷里睡觉的,手下的副将时常与抱怨行辕条件太苦。
这些裴璃也不得考虑。
上折子请了粮草和军饷,细说来是有些不厚道。先下手一步把军营该拿的拿了,是因为她晓得国库空虚,真的要拖到弹尽粮绝之时,朝廷苦谁也不会苦了那帮京官,只会先苦一苦边关的将士。
所以才先上了折子,至于百姓。
裴璃只得对不起了,因为她是个将军。
裴封瞧她不争辩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可是南平京中早有传言此次押粮官根本不是户部主事曹成,而是周临。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九千岁。
往年给西北押粮的曹成只是一个户部的六品主事,又是裴家故交。裴璃自是好糊弄也好向朝廷交代,可来的是周临!
裴封料定此人前来绝不是好唬弄过去,而是代皇帝来监军的。一旦到了西北发现无战事,裴璃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忍不住忧心道:“阿璃,此次你闯大祸了。你知不知道,皇上派来押粮的是谁?”
“周临,我晓得。”
裴璃不慌不忙道,朝廷的邸报走的比裴封快,她昨日就读到周临押粮的消息了。
若说不慌其实还是觉得有棘手的,初初知道时她还恍了半响要怎么糊弄他。可筹粮押运到西北还尚需时日,于是转念一想现在急什么?
周临若真想看一场战事,她又不是不能演给他看。
“你……我说你怎么不着急呢?西北无战事,周临来了你怎么交代?朝廷那帮自许清流名士的言官早已不满你多时了,这次抓了把柄他们还跟马蜂一般上折参你?大哥知道自己并非公门中人,不该掺和军国大事,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裴封说着便耐不住性子急,他这人平日瞧着温文尔雅的是个读书人模样,一急起来便似个没头苍蝇,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妈子。
“阿璃,大哥晓得你不爱听。可大哥还是要说,此诚是国家艰难之际。你若体谅皇上,就不该要这四百万两军响。你缺钱,你与大哥说便是。”
“哥,养军是国家的事,关你一个杂货商什么事?裴家军姓裴,可它不是裴家的,我不会用裴家的一个铜板一粒米粮来养的。军务有难乃国事,我自会向朝廷请明。”
裴璃咚地将手中碗磕在桌上,兄妹俩不可避免地又为此是争论起来了,帅帐外地是士兵早已经躲得远远了。
南平京城里,折俸之事还未明文发布前朝中京官就闻到味儿,纷纷上折试探真假。
乾清宫里,小皇帝伏在御案上读奏章。洋洋洒洒几千孔孟之道,祖训之制,折子从软榻上铺到小御案上读得他脑袋发昏也没读到正言之处。
“周师傅,这王御史想说什么?朕都读了两千字了,怎么还看不懂他在奏何事?”
小皇帝抬起头,支这胳膊问一旁看书的周临。
“皇上从这看起……”周临翻了几页折子指折俸二字道:“皇上看完,若还不懂再问。”
“喔……”
小皇帝应声又埋进折子里读,埋了才响后才抬头起来,“师傅,国库你拨了四百万军饷就没银子了,为何不先给各位京官大人们先拨俸禄?他们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没有俸禄怎么活呢?”
“皇上想,边关将士关乎国家安危,百姓关于社稷稳定,与之相比孰轻孰重?”
小皇帝转着乌溜溜地大眼睛想了想,“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自然是百姓重要,所以师傅先将银子拨给裴将军守边保护国家安危,剩下的拨给帮朕修河堤的民工是吗?”
周临点了点,御笔在朱墨里蘸了蘸递给他,“皇上读懂了就好,任何时候都且记着民乃国家之本。”
“好,朕晓得了。”
小皇帝执笔照着一旁前夜周临拟好的意见一笔一画的抄上御批,他年纪还小许多折子尚还看不懂。
折子递至内阁票拟后再送至司礼监由周临审阅,次日小皇帝得空会亲自读上几件照着周临的意见写下御批,学习监国理政。不懂的地方由周临或方明净解答,今日方老告了假乾清宫内便只有周临一人。
小皇帝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地抄御笔,写了二十个朕知道了之后又忍不住抬头问道:
“周师傅,近来御史台、监察院各位大人们为何不连名上折子了?他们一个一个地写折子,朕同一件事要重复批十几回。批了他们次日还写还上,朕可不可以罚他们。”
“皇上不可以,他们是诤臣。做皇帝不能刚愎自用,乾纲独断。他们的话皇上要听要看,要多思多问。”
周临温温笑道,小皇帝却已让一早上弹劾他的奏章扰得丧了小脸,他说的话也更是不懂。
“可是周师傅,他们说的话对吗?”
对吗?
周临扪心自问,御史弹劾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卖官鬻爵,罪目不胜枚数。
或许对吧,至少有些确有其事。
他想了想伸手捏捏了小皇帝脸,轻松笑道:
“云甫觉得呢?”
云甫是小皇帝的字,自先皇殡天,贵妃托孤而去后周临鲜少再叫小皇帝的字。
多唤他皇上,恭敬有礼也时常严肃不苟言笑地促他读书监国,学习理政。稍稍贪玩些便会搬出先皇先后来吓唬他,连南书房的太傅也被换成了迂腐古板的早已辞官归隐又被周临请出山的伍太师。
登基后,小皇帝便觉得周临变了,他不再是以前凤栖宫内陪他玩耍带着他长大的小太监。
而是变成了皇城内外人人畏惧的九千岁,穿着繁重华丽的九蟒红袍像蛇一样盘在椅子上,眯着眼听人说话。
“云甫觉得他们说的不对,周师傅没有谋逆之心。”
小皇帝听见周临唤他的字呲溜地滑下软榻扑进周临的怀里,踮脚揪着他的衣服抱他。
“师傅,为何朕登基后,你再也不唤朕云甫了?”
“因为云甫是皇帝了,君臣有别。但不管是云甫,还是皇上,在臣心里永远都一样。”
周临坐起身扶正小皇帝,理着他的御冠龙袍。口中一一个臣说得心中恍惚,恍惚他并未残疾之人。
恍惚他一身才学抱负并不比那些科甲仕途出身的官吏差,可他还是摆脱不了嘲笑和轻视。
即便将华丽的蟒袍穿在身上,像仕子那般自讳为臣,冠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那些对他卑躬屈膝的人舔着他,背后仍不免还是会啐上一口“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