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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午后六时许,响亮的哨声传遍操场,球员们速度渐渐缓下,最后各自在草皮坐下或撑着膝盖喘气。澄则是躺了下来,满足地望着蓝天白云,大口大口地呼吸。
    「需要毛巾吗?」一张俏皮的脸凑近,由上而下地望着澄。
    「阿健?」澄接过毛巾,擦拭额上与颈间的汗水,坐起身问:「你怎么没下场练球?」
    阿健--仓内健次与澄是同期进队的高一新生,生得一张惹人喜爱的笑脸,相当得人缘。只可惜由于个子较为矮小,体能亦不佳,无法像澄一样入队后立即被列为正式球员;但因为他对足球极有兴趣,所以仍是留在队里当专门递毛巾、推球篮的小僕,偶而才和大家练练基本功,过过球癮。
    「我又不像你那么厉害。」健次捧着装满毛巾的篮子,在澄身边坐下:「我刚才看到了,你的射门真的好准,几乎百发百中,倒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我从小就常拿球对着家门口的大树踢,一路踢到长大,瞄准力当然好。」澄得意地自夸起来。「如果你想学,改天我教你?」
    「好啊!」健次瞇着眼笑,模样可爱得让人差点忘记他是个男生,开朗的笑容把澄身上的疲累消褪的彻底,又有了精神。
    身后响起脚步声,转过头,南野真希拿着水壶走来。「嘿,你今天表现得很不错。」
    「学长!」澄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谢、谢谢你的称讚。」
    「阿健,给我一条毛巾。」南野真希对健次道,拿过毛巾后又说:「你可要找机会好好向澄学习,别因为身材的关係而放弃踢足球的梦哦!」
    听见偶像学长为自己打气,健次脸红得如苹果,不住点头。「是,谢谢学长!」
    远处传来呼叫仓内的声音,他转身向其他队友跑去。南野真希对澄问:「你去办手机了没?队上要做通讯录,我负责搜集每个人的联络方式。」
    「咦?呃,哦!」澄指指放在球场边的背包:「上周末就去办了,放在袋子里。」
    「那好,」南野真希喝了一口茶。「顺道让我瞧瞧你买了哪隻手机。」
    两人一起走到置物处,南野真希才刚提起自己的背包要寻找他的行动电话与记事本,澄已兴冲冲地把手机递过来给他看。
    「哟?」南野真希瞪大眼,发出惊叹声;接着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澄一看,赫然发觉两个人的手机款式分毫不差。
    「怎么这么巧?」澄讶异地与南野真希对望。「我们的手机居然一模一样!」
    「看来我们的兴趣很接近哦!」南野真希向澄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来,手机给我,我把电话号码按给你。」
    澄老实地将电话交过去,但南野真希并未马上输入电话,而是在查看手机内容。
    「爸爸、妈妈、姐姐……你通讯录里的人还真少。」南野真希顿了顿,抬起头问:「直人是谁?」
    像是不明白南野真希何以有此一问,澄愣了愣,道:「他是我自小至大的朋友,我们一起从箱根的小村落来东京念书。」
    「啊……」南野真希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每次都会来等你练球的男生?」
    「嗯。」
    「他怎么了?车祸吗?」
    「不,是脊髓损伤,小时候发生意外导致的,他几乎没离开过那张轮椅。」
    「你们俩感情很好?」
    「嗯,很少分开过,现在也是住在一起。」
    「等等,你们俩该不会……有什么特殊关係吧?」
    「咦?」澄忙挥着手道:「我和直人只是朋友而已,你别想太多。」
    「我们每天练球,他就每天都来,叫人想不怀疑也难。」南野真希故意调侃。「你放心,我很开明,决不会排斥你们的。」
    听出学长有意认定自己与直人之间有曖昧,澄不禁觉得有些慌乱,像被暗恋的人误会他已名花有主似地,既不甘愿又急于澄清,深怕会令自己因此永远没机会得到对方的爱。
    于是澄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道:「学长,我对直人真的没有那种意思,请你别误会,他只个朋友。」
    「噢,」见澄一脸严肃,南野真希也收起嘻皮笑脸,换上学长给学弟忠告的模样。「如果你们真的只是朋友,或许也该留给彼此一些空间。」
    澄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嘿,你们在说些什么?」国夫拿着毛巾擦汗,走到两人身边。
    「没什么。」南野真希将手机还给澄。「交换一下手机号码而已。」
    「哦?那我也要。」国夫兴致勃勃地跑去拿手机过来,输入澄念给他的号码后,问:「,等会儿练完球,和大家一起去唱ktv吧?」
    ktv耶!自小生长于偏僻的小村落,澄还真想见识见识大都会的玩意儿。正欲答应,远远地却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操场边。
    是直人,他将书包放在大腿上,推着轮椅前来,向澄招招手。
    澄噤住声音,脑袋里急速转着是该陪直人回家?还是该和足球社去唱ktv?简单比较一下,发觉自己放不下直人,于是他毅然地对国夫道:「不,我不去了,我得和直人一起回去。」
    「这样啊?」国夫显得有些失望,旋即又问南野真希。「你会去吧?」
    南野真希微笑地点点头。
    「好,我再去问问其他人。」国夫似乎满意了些,转身迈步离去。
    澄开始稍事整理背包,准备等会儿练完球便能马上离开;正当他把包包的拉链拉上时,南野真希忽然抓住他的手,双眼直视着他。
    「你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南野真希道。
    「学长?」澄又再度困惑。
    「你加入足球队之后,从没有在练球后与我们一起去吃饭或玩乐,每次都顾着陪你朋友回家,这会令你的社交圈变狭隘。」南野真希沉声道:「如果他像你说的从小坐轮椅长大,也应该很习惯与轮椅为伍的生活,不见得需要你时刻呵护。」
    「不、不是的,」澄摇摇头,否定南野真希的说法。「我是因为放不下他……」
    「你刚才说你『得』陪他回去,而不是你『想』陪他回去,表示你犹豫了,甚至还带着无奈地面对这件事。」
    澄倒抽一口气,全然没想到无意间的措词会成为洩密源,但他还不愿承认。「学长,只是一句话罢了。」
    「你敢说你不想和我们去玩吗?」南野真希耸耸肩膀。「你敢说你方才没有半分迟疑?」
    澄沉默,因为心事被说中而不知所措,万万没料到学长的观察如此敏锐;但于此同时,他也有些罪恶感浮现,因为于方才一瞬间,他曾很希望直人可以自己回家。
    望向直人,平静温柔的笑容正凝视着远方,像是在享受悠间的放学气氛。
    直人一定很期待和他一起回家吧!所以才会那么不厌倦地来操场边等上一个多小时;而他,却起了一丝丝想拋下直人的念头。
    「对不起,学长,我……」面对自己崇拜敬仰的人,澄有些为难地拒绝。「我还是不去了。」
    幸而南野真希未再说些什么,只多看了直人一眼,再转过头来对澄道:「算了,回去练球吧!」
    夕阳西沉,球队结束练球后,澄照旧来到直人身后,推着他回家。
    望着学长、国夫、健次还有其他队员成群结队,笑闹地要去玩乐,气氛一片欢欣热闹,澄感觉自己和其他人好像隔了一道河,彼岸是喧嚣欢腾,此岸却是寧静沉默。
    直人看着逐渐走远的足球队队员,开口询问:「澄,你们队上是不是还有活动?」
    澄淡淡地回应:「没什么,去唱ktv而已。」
    「你不一起去吗?」
    「不,我要陪你回家。」澄说着安慰直人,也安慰自己的谎言。「你比较重要。」
    直人没有回答,只静静凝视两人被斜阳拖得老长的影子。
    澄则漾着微笑,表面上平静如水,可学长那番分析却已同针一般扎进心坎里,落了种子、生了根。
    一直到吃完晚餐,直人与澄之间都是沉默的。
    这不像他们的作风,一向是无话不说的,却在今天有了如此长的时间没有任何一句对白。
    因为各怀心思。
    澄边收拾用餐后的碗盘,边惦念着足球队队员们一起去唱歌的事,想像那应该是很愉快的事情,而且还是他从未曾体验过的事物,真希望自己能拋下一切前往。偏偏他放不下自小一起长大的直人,东京街头人多拥挤,若无人替直人推轮椅,放他自个儿去闯,恐怕会发生不幸。
    对啊,都是为了直人……
    澄抬头望向直人,却见直人已埋首看起泰戈尔的漂鸟集,不禁有些不畅快。
    我都是为了你耶!
    我放弃社交生活,但你却只会整天看书!
    直人当然听不见澄心里的喃喃自语,而他之所以在饭后马上抱起书来看,也是有原因的。
    他察觉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不自然沉默。
    没有人开口说话,他的焦虑随时间过去而累积增加。
    足球社的成员们笑得好开心,嬉嬉哈哈成群结队去玩,澄却选择陪他回家。
    他当然很高兴,因为彷彿证明他在澄的心里很重要,足以令澄放下一切。
    然而这样的「放下」却也令他感到不安与歉疚,好似自己是个拖累与包袱,会令澄无法随心所欲地去享受高中生活。
    大家都长大了,不应该如此互相牵绊才对,纵然他是个仅能与轮椅为伍的人,却不见得无法照顾自己。
    自己再苦都无所谓,别将澄也拖下水。
    「澄,」当澄已洗完餐具,自厨房走出来时,直人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你很想和足球社的朋友去玩吧?」
    澄愣了愣,没预料到直人会提这话题。「说这个做什么?」
    「以后,你想去就去,别样样都顾忌我。」直人轻笑着摇头。「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累赘。」
    「谁说你是累赘了?」澄皱着眉头,儘管一方面直人说中了他想参与足球社额外活动的心思,但最后那句话却同时引发他的罪恶感︱︱因为今天在操场上,他真的曾经想过要将直人拋下不管。
    防卫机转啟动,让澄想设法为自己做些辩护。「你别想些有的没的,我不是陪你回家了吗?」
    「嗯,我很谢谢你陪我回家。但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吗?」直人眼里有着微微的感慨。「总有一天,我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才行,难道要你都不交朋友不结婚,只专心照顾我?」
    没差,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想法在瞬间闪过澄的脑海,他甩甩头,一时间不明白何以他会有那种「能永远与直人在一起也很棒」的念头。
    一下子想丢下人家,一下子又觉得想永远陪着人家,未免太矛盾了吧!
    他还想对直人说些什么,手机铃声悠悠地从他房间里传了出来。
    奔进房里,从背包当中翻出手机,来电显示映着「南野真希」的名字。
    心,忽然间又加速跳动,有一种接到意中人打电话来的兴奋喜悦与期待,再掺上些许不知究竟会谈些什么的五味杂陈。
    澄按着胸口,微微发抖的手将电话拿到耳边。「我是日向。」
    「澄吗?」南野真希极富磁性的声音传来,澄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心跳得更加厉害。「我是南野。」
    「学长,」澄嚥了口口水,希望能化解自己的紧张。「有什么事吗?」
    「你还没睡吧?」
    「没有,才刚吃完晚餐没多久呢!」
    「你的直人平安到家了吗?」
    「呃,」听见南野真希又用这种曖昧的说法,澄不禁觉得尷尬。「他正在看书。」
    「那好,你想不想出来晃晃?」
    「你们不是去唱ktv吗?」
    「我唱腻了,想到外头透透气,你陪我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令澄有些犹豫,虽然不可否认心已动摇,但他仍是望向直人,支支吾吾难以回应。
    直人发觉澄的举动有异,主动问:「怎么了吗?」
    澄遮住通话孔,小声对直人道:「南野学长找我和他一起去晃晃。」
    南野学长!
    啊啊,就是澄常常提起,几乎将他当偶像般崇拜的足球队学长。
    直人的心抽疼一下,可外表却不动声色,带着笑容说:「你不是挺喜欢那个学长吗?趁这个机会多接近他啊!和他成为好朋友,或许之后他会教你更多踢球的技术。」
    「嗯……」澄沉吟着,他晓得自己想与学长拉近距离并不单单只为了学到新技术,而是因为他很想瞭解学长是什么样的人,很想多知道关于学长的事,儼然是付追星族的模样;但直人的说法彷彿给了他一个大好藉口,于是他再度拿起手机,神色变得坚决。
    「学长,我们约在哪儿见呢?」他问。
    「告诉我你住的地方就好,」南野真希兴致勃勃地道:「我骑机车去载你。」
    「机车?」澄有些讶异。「学长,你能骑机车吗?」
    「喂,我十七岁,早就考到机车驾照了(註一),现在可是天天机车上下学。」南野真希爽朗的笑声传来。「你别担心,只管下楼就好。」
    澄点点头,将住址说给南野真希听之后便掛断,收起手机,提了背包准备要离开。
    站在玄关,澄又回头看着始终带着微笑的直人,眼里流露出些许担忧与不捨。
    那样的眼神对直人来说是值得开心的,表示澄依然在他与学长之间迟疑,满足了他想被重视与关爱的奢望。
    但是,直人设法努力说服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澄并不是他的风箏,他不应该紧紧地绑住他,是时候让他奔向自由天空。
    「别担心我,」直人口是心非地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安心去玩,但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嗯,」澄点点头,直人支持他出门的态度,减缓他内心若有似无的愧疚。「我会小心的。」
    当澄打开门,踏出一步,直人忽地害怕起澄再也不会走进这扇门;澄已背对着他,他不需要再保持笑容,焦虑和紧张的情绪汹涌浮现,他压抑着已些许颤抖的声音叮嚀。「早点回来,明天还要上课呢!」
    「嗯。」澄又点点头,轻轻将门拉上,脚步声渐渐远离。
    突然间,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直人呆愣在原地许久。
    凝望已关上的门,徒留满屋的安静陪着他。
    晚风自忘了闔上的窗户吹入,彷彿想为他诉说心声般掀动轻置手上的诗集;当风停止,淡淡的哀愁就这么映入眼帘,侵入心房。
    “likethemeetingofseagullsandthewaveswemeetandcomenear.
    theseagullsflyoff,thewavesrollawayandwedepart.”
    恰似海鸥与波涛的相遇,我们遇见了,亲近了;海鸥飞走,波涛滚滚流开,我们也分离了(註二)。
    (註一)在日本,年满十六岁就能考轻型机车的驾照。
    (註二)引自泰戈尔《漂鸟集》第五十四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