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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于蓝五十五岁了,开始办退休,她现在一个虚职上——副主任,别人退休都会给个体面职位,荣光退休嘛,但她没有,她把这事给推了,档案审查开始走退休流程。
    她的同僚同为副主任的赵兰珍阴阳怪气走到她身边:“你这就退了啊,不返聘上几年?”
    于蓝假笑道:“有你什么事啊?”
    赵兰珍矫揉造作道:“我关心一下下属嘛,你知道的,我马上要升主任了,和你的退休一起办。”
    于蓝咬牙切齿:“祝你官运亨通。”
    赵兰珍情真意切地看着她问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吧?”
    于蓝和她一拍即合:“这不巧了吗!我也最讨厌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赵兰珍却非说不可:“因为你不上进。”
    “啊?”
    “单位里就我们俩名校毕业才能出众履历也差不多,工作中你和我较劲我很开心,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一到晋升或者表彰,你从来不争取,把脑袋一缩不战而退。”
    于蓝愣住。
    赵兰珍恨铁不成钢:“男人,就那么重要吗?”
    于蓝倒不知道她这个宿敌竟然是这么想的,一时竟愣住了。
    赵兰珍叹惋:“白瞎了你这个人才这一身的本事。”
    “我……”她无话可说。
    她晚上才回过味来,捧脸道:“单位里那个和我较劲的同事,原来一直很喜欢我。”
    “男的女的?”
    “我跟你说过啊,那个讨厌鬼赵兰珍,她原来是恨我不争气替我抱屈呢,唉,可惜这个朋友没有交下我就要走了。”
    陶景湖若有所思。
    退休典礼十分的潦草,副职都是一些很无能或者有关系在副职上混日子的人,他们很多人于蓝甚至都不认识,因为他们不在单位出现,结果他们和她一起在主席台上接受表彰。
    于蓝下台以后把花惯在桌子上生闷气,赵兰珍阴阳怪气道:“真羡慕你啊,明天可以睡到中午了。”
    明天她就没有工作了,可于蓝甚至没有和它很好的道别,她一点也不开心,白了赵兰珍一眼没说话。
    那束破花她也没带,垂头丧气地从单位里出来,赵兰珍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掐疼了。
    “怎么了?”于蓝紧张抬头看她,这才发现眼前那一排黑车。
    “这是……”这是迎宾车队,于蓝云里雾里地回头看单位的牌子,这么大的规格,没听说哪国总统来考察啊。
    一扇车门打开,陶景湖走出来拿着一大束花献给她。
    “我代表国家,感谢于蓝同志这三十二年为共和国所做的贡献。”陶景湖很严肃。
    于蓝手足无措抱着花,良久才回神,郑重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无愧于我的职称,无愧于我的职责。”
    “希望你以后能积极愉快地面对退休生活。”
    会的会的,于蓝开心点头,然后和赵兰珍道别上车就掐着陶景湖的胳膊,咬着牙问:“这算逾矩吧这算逾矩吧!”陶景湖的位置不能说稳,若是行差踏错等待他的必定是万丈深渊。
    陶景湖点头老实道:“算。”他从以前就是最小心谨慎的人。
    “那……你……”
    可这次他满不在乎:“因为我的小心谨慎,你一直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我想,我想不谨慎一次,就不规矩这么一次,给你一个好看体面的退休仪式。”
    于蓝想起很久以前那句戏言。
    “鲜花簇拥,于主任的爱人……”她笑着歪头看他。
    “不是副的吗?”
    “闭嘴!”于蓝喝道,“正的不在场,就不要加副,你不知道啊!”
    “对不起对不起,于主任于主任。”陶景湖举手投降。
    于蓝又失落起来,她真的要开启退休生活了,退休就像更年期,她觉得自己一瞬间就变成老太太了,整日里无所事事,早上起到十点,看看电视,然后去睡午觉,睡起来再看一会儿电视天就黑了。
    陶景湖从这个时候开始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的,其实不是回家吃饭,是回家做饭,于蓝醒的晚,于是她不吃也不做,他就回家把人闹起来,做饭吃饭然后出去见见太阳,他觉得于蓝不是一瞬间变成老太太了,而是一瞬间变成小朋友了,每天懒洋洋的窝在家里,需要他照顾需要他安慰,这种感觉让他十分新奇并沉醉其中。
    这么休息了两个月,赵兰珍给她打电话。
    于蓝看了赵兰珍回来就坐沙发上出神,陶景湖在给她做饭,看她的样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怎么了?”
    于蓝频频眨眼抑制泪意:“她生病了,乳腺癌,晚期。”
    “怎么?”陶景湖坐到她面前吃惊道。
    “谁知道呢,唉,上了年纪,真是,说不准哪天人就没了。”
    “我们给她想想办法?”
    “没办法了,哪怕做了皇帝也是人间的皇帝,救不了命的。”于蓝叹了口气转头和陶景湖说道,“你一定要按时去体检,还有,不能忘记吃药。”
    “你也是啊。”
    于蓝不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身娇体弱,你看我,连感冒都不得的。”
    “妈妈说你小时候也老生病呢。”
    于蓝认真想了想:“说真的,我都忘了,大姐说,我小时候老生病还特别难缠,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抱着大人不松手,我爸爸就用荤油炒一个鸡蛋,鸡蛋多金贵啊,大姐说那个炒鸡蛋金黄金黄的特别香,只有我有别人都吃不到,他把我喂饱然后背着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我睡着,可是我都忘了,他走的时候我四岁了,应该有点记忆才对啊,我怎么能完全忘了他呢?”
    陶景湖仿佛看到了那个病怏怏的撒娇小女孩,一时父爱大涨,安慰她道:“没事,以后你就把我当你爸爸,今天中午爸爸也给你用荤油炒鸡蛋吃。”
    于蓝今天不散步了,打人做消食。
    经此一事她就格外谨慎地对待体检报告,医生把陶景湖的报告给她,她马上问道:“指标都没有问题吧?”
    医生斟词酌句道:“没有问题,一切正常。”
    于蓝松了口气。
    “但是,您的身体,有点问题。”医生说。
    睡前于蓝把纸巾放在床中间,陶景湖立刻挂上了然于心的浪笑,感叹于蓝这次好自觉,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但于蓝又在旁边放上一瓶速效救心丸,陶景湖的笑容消失。
    “你这是摆什么阵呀?”
    “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于蓝示意他在床上坐下。
    “怎么这么严肃呀?出什么事了?”
    于蓝组织了一下语言:“今天我去拿体检结果,医生说我,卵巢上有个肿瘤,”于蓝怕陶景湖崩溃立刻解释道,“良性恶性还未可知呢。”
    陶景湖沉默了半晌,轻声说:“哦。”
    于蓝难以置信:“你就,哦?”
    “嗯,”陶景湖点头,“我们配合治疗。”
    于蓝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自从拿到结果她自己倒是很平静,回顾生平问心无愧没有遗憾,只是怕陶景湖不能接受,看到他这个样子,于蓝立刻开玩笑道:“恭喜恭喜,我老家的说法,人到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全遇到了。”
    “是啊。”陶景湖跟着笑起来。
    于蓝严肃道:“那我就好好跟你交待一下家里的情况,良性的当然好,要是恶性的两个孩子……”
    陶景湖打断她的话认真道:“你不能把他们托付给我。”
    “为什么啊?”于蓝生气地想这人老婆死了孩子也不管了嘛!
    “你死了,我是万万不能独活的。”
    于蓝立刻喝道:“别胡说八道!”
    陶景湖一脸平静:“于蓝,你知道我脑子快,我刚刚转了千百个的念头,从你怎么会病,是不是生孩子的原因是不是放环的原因是不是房事过频……”
    于蓝打断他的话:“是遗传!医生问了我家的病史断定是遗传,跟你和孩子都没关系!”
    “……从原因想到治疗办法,想到最后我就释然了,”陶景湖笑着说,“最糟最糟不过是个死,我陪你就是了。”
    于蓝又急又气,含着眼泪去打他,她歇斯底里:“你说这个干嘛啊!”
    “没事的,”陶景湖很平静,抱着她安慰道,“不管良性恶性,我们配合治疗,你活着我照顾你,你死了我也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于蓝使劲摇头哀求道:“还不一定是什么情况呢,要是良性的摘除就好了,你别这样。”
    陶景湖只是笑,认准目标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笑,疯子一样。
    结果很快下来了,手术也安排了时间,赵兰珍的葬礼刚举行完毕,于蓝脑袋里开始构思她自己的葬礼,病人总是容易陷入绝望,而且她对陶景湖多了种失控感,他不听话了,总觉得她前头出事后头陶景湖就会一脑袋撞到什么地方去,她总在做梦,梦见了很多亲人,活着的去了的,她想孩子们了,陶景湖就把孩子们都叫了回来,见了孩子们她又想她爸爸了。
    陶景湖就在她面前蹲下身去背对着她,说道:“来,上来,爸爸背你。”
    于蓝笑着打他的背:“你又胡闹。”
    “真的,快点。”
    于蓝如今脆弱又多思,陶景湖却在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他背着于蓝从院子里走出去,在林荫路上溜达。
    他示意于蓝看天:“你看今晚的星星真好。”
    于蓝附和道:“是啊,放我下来吧,怪沉的。”
    “老实点别动。”
    于蓝想了想道:“我看着俩孩子真可怜,要是有个万一你可得照顾好他们。”
    陶景湖不上她的当:“都多大了,他们自己能照顾自己了。”
    于蓝继续诱惑他:“你可得给他们找个温柔体贴的后妈,年龄小点也不要紧,人好就行。”
    “好好的姑娘进来就守寡,我不忍心。”
    于蓝掐他:“守什么寡守什么寡。”
    “自然是守我的寡,我记得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把我爸爸叫到床前,掐着他的胳膊要个保证,要他一定看顾我们三个长大,她一定要我爸爸答应他,说他若是不答应,死了也不见他,我现在才明白,她是怕我爸爸寻短见。”
    于蓝哭起来,眼泪落在陶景湖背上,她擦掉眼泪又去诬赖别人,去摸陶景湖的脸,断定他也一定哭了,结果是一片干燥。
    陶景湖笑道:“我哭什么啊,你去哪我跟着就好了,我们之间不会有分离。”
    他一直溜达到于蓝在他背上睡着才折返,孩子们被莫名其妙地叫回来,正在客厅看电视,陶景湖进来慌忙示意他们把电视关了别吵到妈妈。
    小跃看看爸爸看看他背上熟睡的妈妈狐疑道:“你们俩这是又演哪一出?西游记?”
    “嘘。”陶景湖只示意她噤声。
    小飞笨手笨脚,去摸遥控器结果把水杯碰到了地上,于蓝在他背上动了动,小飞惊恐看爸爸,小跃随手给了他一巴掌。
    陶景湖却一反常态,关切道:“水热不热?没烫着吧?”
    俩孩子目瞪口呆。
    陶景湖又对小跃说:“别总欺负他,你是姐姐,以后要多照顾弟弟知道了吗?”说完背着人上楼了。
    小飞诧异地看他姐姐:“爸爸……今天怎么这么……爸爸?”后面这个爸爸是形容词,他终于像别人家的爸爸了。
    小跃眼睛一转看着二楼狐疑道:“你说,他是不是坏事了?”
    “不会吧。”
    “不对,如果是出事他绝对不会这么在家坐以待毙,不好!他们俩的体检报告几号出来着?”说完不等答案就往二楼跑去。
    于蓝被轻轻放到床上,她微微睁开了眼睛,陶景湖还没说话门就被推开。
    小跃严肃道:“我要听实话,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你们俩,谁的身体出问题了?”
    陶景湖叹了口气,把今天刚出来的各类报告拿给小跃看,小跃接过来皱着眉头一张一张看过去,小飞看着姐姐的脸色忐忑问道:“很严重吗?”
    小跃看了一遍长舒口气,对小飞说:“你知道阑尾炎吗?”
    “啊,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小跃把单子甩他身上:“这个手术,还没阑尾炎手术严重呢,你爸跟你妈没演西游记,演梁祝呢。”
    陶景湖伤心了,震惊于他宝贝女儿的冷血,指着单子道:“你看到没有,百分之五的失败率,一百个人里面要死五个人!”
    小跃大声嘲讽:“您还高材生呢!手术的失败率是这么算的吗!百分之五的失败率就是一百个人里会死五个人?”
    陶景湖要发火又舍不得,转身坐到于蓝旁边打小报告:“你看看你女儿。”
    “好了好了。”于蓝尴尬道,“是我大惊小怪了,不怎么生病,突然要动手术有点害怕,老是往最糟的地方想,你爸不劝我就算了,非摆出要同生共死的样来,别害怕我没事。”
    这是个小手术,医生司空见惯的,麻药的作用退去,于蓝醒过来如释重负,陶景湖一直握着她的手,看到她醒来眼泪刷就下来了,继而抱着她的手失声痛哭。
    “我都好了你怎么才哭?”于蓝摸着他的头发说。
    “你动手术一定很疼。”陶景湖含着眼泪说,死亡倒是不可怕,可怕的是疼痛无法一起承担。
    于蓝哭笑不得:“打了麻药的。”
    从得知于蓝生病到治疗结束陶景湖一直心理压力很大,尘埃落定又不成熟了,开始喋喋不休。
    “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在想什么,我觉得这么多年做了这些事都没有意义,你不知道我多么后悔,这么多时间我为什么不拿来陪你,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给我个皇帝做我也不会开心……”
    于蓝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扯床头的纸巾给他擦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继续唠叨。
    有人敲门,是医护人员。
    医生上了岁数,比较放松,调侃道:“贤伉俪感情真好,手术室外您爱人寸步不离,哭了一场又一场。”
    于蓝只好赔笑:“见笑了见笑了,您别往外说。”
    “难得,难得啊。”医生感叹道。
    陶景湖工作都不管了,一心陪床,打都打不走,还好他在这,麻药劲退了特别疼,于蓝咬着牙忍耐。
    “我让护士给你打针好不好?”陶景湖手足无措,一脸地惊慌失措。
    于蓝从牙齿里挤出话来:“会有依赖性,我忍忍就行。”
    “你握着我的手。”
    “我们俩说话吧,和我说话,转移我注意力。”
    “我生病的时候你怎么想的?”陶景湖问,指的是他心脏不好的事。
    “我啊,我什么也没想,好好治病呗,我不像你,我没有精神类疾病,”于蓝评价他最近的表现,“你说你要不要趁住医院这两天,找个心理医生干预一下?”
    陶景湖认真道:“我的病只有一个人能治……”
    “好了好了,”于蓝慌忙截住他的话,“我嘛,本来就疼,别弄我一身鸡皮疙瘩。”
    电视剧里的病人往往干净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陪床的也一副轻松的样子,其实不是这样的,又脏又血乎,陶景湖全包办了,喂饭喂水抱来抱去的,收拾了一圈又拿着尿袋去厕所倒掉再连上管子挂在床边,到了晚上又弄水给她擦身体,于蓝不习惯别人的照顾,陶景湖也是顶爱干净的人,她不免觉得尴尬和无力,生孩子她都没有这么狼狈,生完就下了地,看来生病还是两个样子的。
    “人家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于蓝认真道谢,“我体会到了,谢谢你。”
    陶景湖直起腰把擦身体的毛巾搓洗拧干说道:“谁老了,年轻着呢,七老八十你再叫我老伴。”他爱美,拒绝老去。
    于蓝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老去,她恢复以后对着镜子看肚子,妊娠纹里多了一个刀口,她叹了口气,以后就真的是个小老太太了。
    于蓝出来以后陶景湖又挂着了然于心的浪笑把纸巾放到枕头边。
    “三个月了。”他提醒道,这是医生给的一个可以正常过夫妻生活的时间。
    于蓝认真严肃地宣布道:“我想过了,我已经老了,以后不会再进行这项活动了,以后我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好好保养,像尼姑一样的活着。”说完双手合十施了一个礼。
    陶景湖很支持,点头道:“好。”说完调暗台灯扔了眼镜把头发撩乱衬衫解了三粒,然后摆出大刀金马的样子支着一条腿在床头看书。
    于蓝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暗骂一声狐狸精当场还俗。
    陶景湖在于蓝退休和病中的表现被传了出去,一时沦为笑谈。
    梁峻青嘲讽他:“景湖同志真是夫妻恩爱,以后外访任务那么多可怎么办,难道走哪带哪?”
    陶景湖大喜过望:“可以吗?太好了,她一个人在家我真不放心,那我就带着她了啊。”
    “我的意思是……”
    “谢谢您谢谢您。”
    中午回家他就兴高采烈摇晃还在床上躺着发呆的人。
    “快收拾衣服。”
    “怎么了?”于蓝歪头看他收拾行李。
    “在家待着无聊吧,爸爸带你出去散散心。”
    于蓝也是天南海北都去过的,她兴趣了了道:“去哪?”
    陶景湖拿指头遥遥点了一个方向:“Rome.”
    于蓝猛地爬起来来了精神,眼神发亮道:“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