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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新花年年发、壹

      远离尘俗外的一处深谷之中,谁也不晓得被荒野杂草丛掩盖的山洞里面,有个深邃难测的动窟,以及无数的伏流、地道,而且里面更蕴涵稀有的灵脉和矿源,这些浓郁灵气因地势和地质不曾外洩。
    复杂的伏流,歷经万年岁月形成天然迷宫,洞窟深处有个宽阔无比的场域,在那里的灵矿透出柔和幽蓝的淡辉,浓重的灵气更凝成了雾气和岩壁上的细流,甚至凝聚成水潭。
    只有一种特殊的萤虫会进到这地底迷宫產卵,他们的卵和幼虫会发光,有些矿石吸收那些光反过来照亮其他地道,儘管是微光,也依稀能看得清周围景物的轮廓。
    洞窟最深处的这片场域一直以来都寂静无比,这里的风和光一样微弱,无法将水池吹出涟漪,但这阵子水池不时会荡出涟漪,有时还能掀起浅浪泼洒在岸上,岸上和岩壁上有不少青苔及一些吸收灵气、微光生存的植物,被池水泼洒的生物散发一点清幽香气,无声的欢喜着。
    原来引发这些小动静的是盘踞在深潭底下的一隻母龙,洞外落下今年的春雷,万物復甦之际,母龙也感受到胎动,她并非这尘世间的生物,而是来自上界的神灵,潜居在此养胎已有段时日,对凡人而言或许早就过了几辈子,对母龙来说只是短暂待孕期。
    到了夏季,成熟的萤虫早已离开洞窟飞出去溪谷,另觅天地,只馀灵矿在水中秘径透出亮光。岁月流逝,山谷间有时晴朗温煦,有时暴雨骤降,这洞窟里也因而数次被水淹没,很快又到了冬季,山谷间冰雪粉饰,此时潭底的母龙缓缓回游,她蓄积了足够的灵气准备生育,这整片山域在这个冬季频频地震。
    好在这是极为偏僻的地域,莫说凡人不会在这里,飞禽走兽也不多,并未因此造成无可挽回的浩劫,只是山势偏移,地下秘境首遭衝击,当母龙孕后衝出洞外直登上界时,那山洞也倾塌得仅馀一处狭小入口。
    事情发生得很快,母龙离开的那一刻,只见一团光雾四散,地底深潭仍有馀波,水畔有颗龙蛋被遗留下来,那只比鸡蛋、鸭蛋再大一些,蛋壳透出淡金色光泽。这期间周围花草苔绿也吸收不少灵气,它们无声期待着幼龙破壳,可是几天后谷中降下大雪,地底倒是没有外面那样严冷,有一阵不寻常的风吹进这地下洞窟,有个姿容绝美的女子悄无声息拾起龙蛋,那些花草们认得她的气息,她正是先前的母龙,那颗蛋的母亲。
    女子黑发金眸,身形頎长,貌若天仙,生得无一处可挑剔,却隐有威严,她一手捏着黑色长钉,毫无犹豫将它钉入蛋壳,蛋壳并未因此碎裂,但附近千百里同时落雷,雷声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嚎叫,透金辉的蛋壳立时被混沌浊气笼罩,变得黯淡灰青,好像死卵那样。
    「别怪我,这是你生来的使命。」女子目光有一瞬的黯然,但很快就恢復平静,他变出一个精巧阵盘朝水潭拋出,再将散发死气的蛋搁回原处,摆的恰好是阵眼所在。潭底发出刺眼光亮,阵纹显现出来,神秘的阵法一成,水池的水即刻蒸腾为白雾散逸,而女子则如当初那样回到上界,一次也不曾回头。
    洞内花草们很不安,以为要随着那颗龙蛋迈向死亡,然而阵法还在运转,龙蛋虽然生死未明,可是洞内却依旧灵气浓郁,附近矿物也变得更为纯粹无杂质,发出更强的亮光。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成精的花草们不敢停留或探究龙蛋的情形,只要一能化形就逃出去外面。
    洞外的溪谷也早就不再是充满瘴癘的险恶之地,而是灵气充裕、生机勃勃的仙境,许多花草树木成精修炼,他们听了洞里精灵们所叙,认为地底危险,就将那一带视作禁地封锁起来。后来又有其他境域的仙灵指点,越来越多花木能化成人形修炼,继而像人一样搭造屋瓦房舍聚居,甚至以化形后的人身孕育后代。
    百年间,谷中出现了由一群花木仙灵形成的聚落,他们开枝散叶,像人间那样繁衍,成了一个宛若人间的小城镇,其中也混居了一些其他族类的精怪。他们给自己的家乡取名为明澜谷,这里堪称仙境,却并非九重天,离凡尘欲望也不远,繁盛的明澜谷招来妖魔们的覬覦。
    明澜谷遭劫,妖魔来此肆虐,好在上界神仙降临,不但驱逐妖魔,更助明澜谷重建,并且把禁区里的龙蛋迎回天上,那据传是一位天人和龙族公主所生,当初刻意将之留在谷中这块福地温养。
    此后又过了数百年,明澜谷依旧山川秀丽,城楼壮观,民风纯朴。
    时值初春,城里有不少例行的节日和仪式要举行,但那都是大人该操心的,小孩们才不管那些麻烦事。七岁的兰虹月压根没想过去帮忙,他在内院自己的房间里,把故事书放在书架上,翻着自己涂画过的书页念给身旁的弟弟妹妹们听。
    较圆胖的小弟弟叫兰悦,他靠在兰虹月身上揪着哥哥衣袖问:「那我们祖先和神仙认识囉?要不神仙怎么刚好就救了我们祖先?」
    兰虹月歪头想了下,尝试推论道:「大概是来找龙蛋,看到妖魔顺手就赶走啦,那时和我们祖先打过照面,多聊两句不就认识了?」
    一旁叫作兰茗的小妹妹是兰悦的双生妹妹,但两个生得一点也不像,她歪头向兄长提出疑问:「听娘亲说哥哥的母亲、秋夫人的亲戚是神仙,秋夫人也算半个神仙,哥哥也是神仙?」她口中的秋夫人是兰虹月的生母,也是兰家当家的元配夫人,秋丽雨。
    兰虹月尷尬微笑,否认道:「我怎么可能是,瞧着也不像。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小花草而已。不过母亲家那里的确是和神仙有些渊源。」
    兰悦恍然大悟,大口咬了块手里的饼子说:「我懂了,怪不得能请到凤先生来做客啊!」
    「不仅做客,还是西席。可你明知凤先生来歷不凡,居然还敢不去上课啊?哥哥。」站在房门外的女童,其容貌乍看和兰虹月肖似,是兰虹月的双生妹妹,却生得更为抢眼些。此时她面带薄慍道:「你又不去澄瑛园上课,这都第三天啦,凤先生今日还是问起你,我都羞于帮你找藉口了,你自己去向凤先生交代去。」
    兰虹月不痛不痒的扯了下嘴角回话说:「今天我睡过头了,怕打扰你们上课才没去的。」
    兰熙雯见他轻慢的态度,气得眉心揪紧:「藉口还真多。你再这样我就去跟母亲讲!」
    兰虹月瞥了眼妹妹跑开的身影,厌烦嘀咕:「都是些我会的东西,或我用不上的,学那些有什么意思,真不懂你们那么爱管我做什么。」
    「大哥哥别生气,不气不气啊。」兰茗拉了拉兄长的袖子,不知学哪个大人哄自己的口吻去哄兄长。
    「月哥哥别气。吃糖。」兰悦也一起哄兄长,拆掉米纸后却把糖放自己嘴里,再对兰虹月傻笑说:「唉呀,这颗不小心掉我嘴里了,不要紧,我还有。」兰悦又拆了一块糖出来,忍不住又往自己嘴里塞。
    兰虹月失笑,赶紧拦住要从兜里再捞糖的弟弟说:「我没气,你别再吃了,要胖成球啦。」
    兰茗抱腿坐着,小身躯软绵绵的挨着兄长问:「大哥哥讨厌大姐姐么?」
    兰虹月勾起嘴角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兰茗眨着毫无心机的圆眼说:「娘亲说,大哥哥小时候偷偷把大姐姐带出城丢掉,还说你们俩从婴孩时就合不来啊。大姐姐常生你的气,你不生她的气?」
    一旁含着糖的兰悦也接着讲:「娘亲说大哥哥很坏,叫我们别找你玩。可是大哥哥会给我们讲故事、褶纸、削木材做许多小玩意儿,还带我们捞鱼虾、爬树、捉小飞虫,我们喜欢。我们不会跟娘亲他们告状的。」
    兰虹月听得笑出几声,两手摸摸他们的脑袋,顺势回应道:「我也喜欢你们,你们乖。其实当初我跟你们熙雯姐姐都是三、四岁而已,和你们现在也差不多年纪,不太懂事,现在多少懂事,就不会那么乱来啦。」
    就在这时,负责照料兰悦和兰茗的侍女找了过来,看到两个孩子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找理由将孩子们带出来,转头敷衍兰虹月说:「方才见他们俩吃饱午睡就去忙其他的事,不料他们片刻就醒,还来这里叨扰大公子,望您见谅,我这就带他们回去。」
    「不叨扰。慢走。」兰虹月和弟弟妹妹们挥别,听到走廊上那侍女压着嗓音叮嘱小孩们说:「就叫你们别过来这里,大公子心眼多,哪天你们被骗去城外扔掉、哭着找不到人来救怎么办?」
    兰悦无辜回嘴:「你一直睡,叫我们别吵,我们才来找哥哥的啊。」
    声音渐远,已听不清,兰虹月独自收拾书架和书籍,还有一旁四散的小玩意儿,脸上没有表情。他和兰熙文都是正室秋丽雨所生的双生兄妹,后来他的父亲兰弘万又有其他妾室,其他孩子就是与妾室所生,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事,只要不来找他麻烦就好。
    他们都是花草化形的仙灵,吸收明澜谷最纯粹的灵气自然成长,花仙木灵的繁衍仍是比凡尘生灵还困难一些,但也已经比其他修真种族容易,不少兽族、虫族、羽族都不时会来明澜谷寻觅伴侣,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更容易有后代。
    数百年来,兰家在明澜谷也算是望族,和其他稍有底蕴的家族一样,族中不乏有先祖修成真仙飞升上界,兰家还多亏了曾和神木联姻获得更多助益。兰弘万的正妻秋丽雨,其真身就是神木之一的梧桐,相当看重子嗣教养,请来不少童蒙教师却都被兰虹月给气跑,兰虹月也为此受罚好几次。秋丽雨实在是无法,恰好听说凤族的新任族长欲下界养伤,特意邀对方来做客,没想到还不必等他们几番试探,凤族的族长就提出要到澄瑛园当孩子们的先生。
    「唉。」兰虹月把物品归位,站在窗边偶然想起初遇凤先生的事。那时凤先生刚来做客,还不是他们的先生,也不住这里,当年他和兰熙雯刚满三岁,凤初炎只是受邀来兰府见证他和妹妹的命名仪式。
    明澜谷的伴侣常能生下双胞胎,不过孩子们也容易早夭,满三岁才会正式命名,三岁以前只有小名,三岁时会像凡人抓周那样,不同的是小孩所抓取的是自己的名字。
    当年的命名仪式就在兰弘万的书斋外面,有一座填满细白砂的小池子,白砂池里放了很多施过法术的灵石美玉,小孩选到什么玉石或金属,上面就会浮现字,并成为他们的名字。
    兰虹月记得他和妹妹一起进到白砂池不久就吵起来,两个幼童抓着细砂互相打闹,拿到玉石也乱掷发洩,池畔族老长辈们全都尷尬无比,只得让侍女、僕役赶紧抱开两个孩子,再轮流入池选字,这才终于完成仪式。
    兰熙雯选的字都很好,是光明、美好的云彩,花草们皆崇尚日光,而他兰虹月却挑了个差强人意的月字,上一个挑中的字还是虹呢,虚幻的光彩,而且虹与月极难并存,怎样也比不上妹妹挑的名字。
    除了比妹妹先出世,似乎大家都瞧不上他这个哥哥,他一开始也难受,不过也慢慢想通了,其实他还是挺喜欢自己的名字,别人怎么想的,与他无关。渐渐的他越来越不把别人当一回事,成了家族里的小霸王,就算被母亲关到角落小黑屋里,他脾气还是不变。
    「虹月。」走廊上又来了一个绿衣的高瘦女子,她是看顾兰虹月长大的侍女竹秋,兰虹月自幼就和她亲近,所以平常竹秋都是直呼他名字。她平和唤男孩说:「凤先生请你到澄瑛园。」
    兰虹月仰首忍住不翻白眼,只是闭眼吐了口气说:「急什么,我明日就去上课了。」
    竹秋劝说:「还是过去一趟为好,凤先生脾气不错,又有耐心,会听你解释的。方才我哄过熙雯,她不会向夫人告状。」
    兰虹月抬头望着竹秋,咬了咬唇囁嚅低语:「谢谢你。反正我这会儿间着,那就过去看看。」
    竹秋提醒他说:「你别用这语气和凤先生说话,凤先生不是以前那些教师,纵使修养再好,毕竟是上界来的,若是得罪过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
    竹秋浅笑,神情有着对这孩子的宠溺。
    ***
    明澜谷的花仙木灵繁衍出双生子或多胞胎是常有的事,他们身上都有自己的香气,即使是同为兰草,也都有独自的气味,唯独兰虹月不同,他一生下来就毫无香气,不仅如此,他身上也沾染不了其他气味,于是他成了明澜谷的异类。
    儘管兰家在吃穿用度上不曾亏待过兰虹月,一切和兰熙雯都相同,可是他在兰家却感受不到亲族温情。由于兰虹月一出生就由竹秋带大,相较于生母秋夫人,竹秋更像是他的母亲。竹秋的真身是竹子,性情沉稳寡言,却能倾听兰虹月说话,因此兰虹月最是依赖她。
    在竹秋陪伴下,兰虹月来到澄瑛园,这是秋丽雨特意准备给孩子们念书、修炼的地方,不只兰家的孩子,其他家也慕名将孩子送来这里。凤先生客寓此地,暂居的暉羽轩也离这里很近。
    兰虹月还没走进学堂里,就在园中小桥彼处的亭子里看到凤先生,他回头只看竹秋微微点头示意他过去,他看竹秋逕自离开,抿了下唇走向那座八角亭,行至亭外石阶下行礼道:「凤先生好。学生来了。」
    凤初炎执卷阅文,闻声,一双金眸瞥了下亭外男孩说:「进来吧,外面日头晒人。」他馀光留意走远的侍女,听说那位叫竹秋的女子在兰家和这孩子最亲近,再看眼前安静垂首的男孩,方才行礼也有模有样,骨子里却调皮叛逆,但不管怎样也终究是个小孩。
    「随意坐吧,只是和你聊几句,不必太拘谨。」凤初炎稍微往后靠在围栏上,一派轻松的样子,嘴角噙着温和笑意。
    园林里微风徐徐,春光灿烂,兰虹月还不清楚凤初炎这个外来者是个什么样的傢伙,只敢坐在离凤初炎稍远的斜对面。他看凤初炎面带微笑,没有摆出任何长辈的威严训他,他也放松了些。
    凤初炎也在打量兰虹月这男孩,后者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随意撑在两侧,眨着一双明眸打量他,童髻上的水蓝丝绦随风轻晃,一副聪慧模样。凤初炎不禁可惜这是个毫无气味的异类,但这模样却瞧不出平日在兰家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兰虹月问:「先生想聊什么?」
    「不如你说说看吧,你愿意聊的,我又听看看。」
    兰虹月转了下眼珠,面上没显露什么情绪,却故意问:「先生听过我的事吧,你听过我小时候差点把熙雯带到城外丢掉的事?」
    「听过。」
    「先生是怎么想的?」
    凤初炎神色不变,温和依旧的说:「那时你们还很小,也许是小孩子到野外玩耍出了意外,其他人担心过头,才将此事怪罪于你这个当哥哥的。同一件事被不同人记着,也未必会记成相同的样子。不过,真相如何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我一个外来者也无从置喙。」
    兰虹月想起凤先生的出身,再听到那句「无从置喙」不禁抿嘴偷笑。他藏好笑意接着讲:「我和妹妹合不来,她比较笨,我早就学会的东西,她还学不会,我不想和她一起上课,更不想和她一同修炼。先生知道我的事,应该晓得他们学的东西,于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我没有香气。」
    凤初炎像是早有预料这男孩所烦恼之事,他顺势回应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今日也是为此才找你过来谈。你学什么都快,我可以让你单独上课,修炼也一样,我教你不同于他们的修炼方法,可是他们所学的,你起码也得略知皮毛。」
    一听能有这样的特殊待遇,不必老是和妹妹斗嘴,兰虹月就动摇了。
    「可是,往后你不许再找藉口躲着我,不来上课,你做得到么?」
    兰虹月歪头覷他,狐疑问道:「那你要教我什么?」
    凤初炎看眼前男孩已上鉤,嘴角也扬起浅弧:「世间修炼法门多的是,但凡我会的都能教你,就怕你不学,或是学不来而已。」
    「真的?我想学仙术也教?」
    「我讲过了,就怕你不学,或学不来。」
    兰虹月知道眼前这位凤先生肯定来头不小,和过往那些先生不同,一听能学其他法术就兴奋得在亭子里跳了跳,再跑到凤先生面前拜了又拜。
    「好了,好了。」凤初炎起身安抚小孩的情绪,男孩欣喜不已仰望他,他被这样注视着,不经意勾起一段久远的回忆,想碰触男孩的面庞,但还没伸出手又自然的收到身后,最终只平淡的夸男孩说:「你有双好看的眼睛。」
    「眼睛?」兰虹月被夸得莫名其妙,因为从来没人夸他好看,就算只是一双眼睛,谁都会认为兰熙雯比他更出色,再说明澜谷的花仙木灵有千姿百态,他在这其中是最平凡的。但他还是挺高兴,率然笑应:「多谢先生,我也喜欢我的眼睛。」
    凤初炎微歛笑意说:「那么明日就来上课,今日先立规矩。」
    「啊?」兰虹月的小脸一下子就垮下来。好在凤初炎也不是真要立一堆规矩来约束他,只是让他安份上课、修炼,平日谨守礼仪,这些都称不上什么麻烦的规矩,凤先生还让他私下有事随时去暉羽轩商量,许是想多多照顾他这种身无香气的残缺者吧。
    不过兰虹月最厌烦和长辈往来,表面上声声答应,心里已经决定除了上课、修炼,他都不会去暉羽轩找先生。他早就习惯自己找乐子消磨时光,儘管有很多同父异母的手足,但他习惯独来独往,时常能独自在外玩上一整天,替野兔挖洞、逗鸟雀玩、在河畔找漂亮石头,别人嫌弃无聊的事,他也能玩出各种乐趣,再者平日也有竹秋听他发牢骚,也不用凤先生再多操心了。
    兰弘万不管家务,秋丽雨忙着应酬也不会将内院的事全揽来自己做,自己的孩子都交由竹秋来带,另外还有一位阿留婆婆,那是位健壮的婆婆,打起小孩不手软,不过兰虹月是个打不怕的,还次次跑给阿留追,反倒是竹秋板起脸时,兰虹月才心虚不安,会老实一阵子。
    最初兰虹月只是应付凤初炎而已,澄瑛园的学堂里就他一个学生,还有凤初炎一个先生。由春入夏之际,兰虹月忍不住好奇问凤先生说:「先生一直在这里教我,其他弟弟妹妹们呢?」
    凤初炎莞尔反问:「怎么?寂寞了?」
    「也没有,就是好奇而已。」
    如果兰虹月私下常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块儿,早就知道他们的情形了,可是连竹秋近来也不常出现,兰虹月都是自己到澄瑛园上课的,想到这里,凤初炎都有点同情这孩子了,不自觉放轻语气回答:「他们在别处上课,我能施展分身。」
    兰虹月恍然大悟,点点头小声喃喃:「原来啊,我不是独佔了凤先生。」
    凤初炎暗自好笑,只觉得兰虹月这孩子爱逞强,或许再过不久就会嚷着要和其他孩子一同上课吧,不过就算不如他预料也无所谓,兰虹月的性情确实有些乖僻,和其他孩子分开来也能省不少麻烦。
    这阵子凤初炎总算猜到兰虹月是怎么把那些教师气跑的,兰虹月特别喜爱提问,也特别厌恶不懂装懂的傢伙,那些教师就是被这孩子问烦、问怕了,装懂敷衍而被这小孩恶作剧。凤初炎对兰虹月却是有问必答,即使不懂的也会耐着性子一起摸索解答,而兰虹月越来越常留下来提问,问完自行修炼,往外乱跑、惹事的次数也少了,不知不觉间喜欢缠着凤先生问东问西。
    一日凤初炎让他在园中一棵香樟树下打坐,半个时辰后兰虹月忍不住睁开眼问:「先生,我都吐吶行气几个大小周天了,今天是要念诗读文还是冥想?」
    凤初炎坐在他对面闔眼,答道:「练一练你的吐吶。」
    「我很会吐吶啦。」
    凤初炎睁眼看他,微笑摇头:「秋丽雨以人身孕育出你,所以你生来就能化形,也能像凡人那样吐息,但修炼时的吐吶不同。凡人想修仙都得歷尽艰辛,你这样一个兰草化形的小孩,得打下更扎实的根底。」
    兰虹月还想回嘴,就被凤初炎提醒说:「别忘了规矩。」
    男孩只好闭嘴鼓颊,乖乖练习。
    兰虹月一向有点叛逆,安份不了太久,但他仍摸不清凤初炎的底,像阿留每次惩罚孩子就那几招,他都能应付,却不晓得凤先生一旦生气会怎样罚学生。他想到这里,等练完吐吶又问凤先生说:「要是我犯了错,先生要怎么罚我?」
    凤初炎闔眼打坐,良久后才答:「若无心之过,错误尚能挽救,学生也自行反省的话,也不必受罚。但刻意为之,过错难以弥补,学生又不知悔改,那就视情况惩戒。」
    「怎样的惩戒?举个例子吧?」
    「过错轻则口头警告,或施予小惩,像是注入一道真气给你,令你浑身难受,却又能拓展气脉,若能过此关也对修为有所助益。」
    「那严惩呢?注入更多真气?」
    凤初炎睁眼睨他说:「那岂不是便宜你了?想得美。」他看小孩咯咯笑,竖起食指,指尖生出一点火苗,小火苗忽然变成几尺高的火燄,转眼又被他收回不见。他见到兰虹月被自己的法术吓懵,不觉有些懊悔,心软哄道:「吓着你了?」
    「嗯,有一点。」兰虹月不仅没了笑容,身子禁不住颤抖,那是本能对火生出的恐惧,难以克服。
    凤初炎原是想稍微吓一吓这个乐过头的顽皮小孩,没料到兰虹月吓得不轻,他没多想就将男孩抱到腿上坐,轻拍男孩背脊哄说:「不怕,只是虚火,是法术,不是真火。我怎么可能真的伤你?」
    兰虹月缓缓抬头望着凤先生,眨着明亮双眼询问:「凤先生,这个也能教我么?我、我也能学?」
    凤初炎微愣,男孩的表情里除了恐惧,也有兴奋,他顿时失笑:「当然可以学。」
    「真的?你真的能教我?」兰虹月高兴不已,这神情充满生气,或许就连兰熙雯在这里都要被他欢喜的样子比下去。
    凤初炎一时看晃了眼,此刻树下散乱的光斑里,他觉得兰虹月的笑容十分美好,同时在他心里也浮现了另一个孩子,不过却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内心深处那说不清的感触像水底的泥尘微扬,但很快又沉淀下来。
    等凤初炎回神过来,发觉自己握着兰虹月纤细脆弱的手腕,他说:「在此以前还是得要打好底子才行,不过就算不适合修炼的法术,懂点皮毛也无妨。」
    「我能学的,我学什么都很快。」兰虹月生怕凤先生后悔不肯教了,赶紧自夸一下。
    「那好,我都教你。」
    兰虹月的眼里彷彿揉进细碎宝石那般闪亮,他起身行礼喊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兰虹月越来越常亲近凤初炎,也越来越喜欢、憧憬这个长辈,小孩子多少会想讨好喜欢的人,于是他开始收歛自己顽皮的性子,也逐渐有了兰家大哥的样子,其他小娘也不再像之前想尽办法避免亲生孩子和他玩在一起。
    一年过得很快,又到了春季,凤初炎站在澄瑛园那座八角亭外盯着兰虹月练习炼符的步法,午时都还没休息。兰虹月下巴匯着汗水滴了又滴,凤初炎拿出帕子喊他说:「今日就练到这里。」
    「谢先生。」兰虹月要接过帕子擦汗,凤初炎却顺势握住他那手将人带近前,替他擦了额头、脸上的汗,他有些受宠若惊,抬头望着凤先生想,这样好的凤先生怎么不是亲爹呢?
    凤初炎看兰虹月望着自己的样子,懂事又温顺,也心情不错的摸摸孩子的脑袋说:「一会儿换套衣服,陪弟弟妹妹们去玩吧。」
    「先生怎么知道他们要来?」
    凤初炎稍微弯下腰来和他对视,浅笑道:「你不晓得我的右眼可观未来之事?只不过那样多少会影响修炼,这才将之封印了七、八成,有时会不经意看到即将发生的事。」
    兰虹月睁大眼问:「能看到未来?那先生看得到我将来的样子么?」
    凤初炎瞇起眼,故意笑容神秘的逗男孩。兰虹月果然摆手改口说:「还是不要帮我看了,现在就知道,多没意思啊。」
    「呵,去更衣吧。」
    凤初炎话音方落,竹秋已经在一旁等候,因为她知道这天兰虹月练功会练得一身汗。凤初炎提议道:「暉羽轩离这里近,虹月就到我那里沐浴吧。」
    兰虹月欣喜看向他:「还没拜访过先生的住处呢!」
    凤初炎笑睞他说:「没什么特别的。」
    「不一样嘛。」
    竹秋看他们感情要好,表情也透出温柔笑意,从前兰虹月还不把凤先生看在眼里,是因为这孩子天生有些叛逆,现在能这样亲近总是好的。她将兰虹月的乾净衣裳还有准备好的灵泉、点心都递过去,伸手轻轻撢走男孩肩上的飞絮说:「既是去暉羽轩,那我就不过去了。」
    兰虹月心想竹秋一个女孩子也不便到凤先生住处,点头答应:「知道了,谢谢你还特地帮我送这些过来。」
    兰虹月一到暉羽轩并没参观多久,凤初炎就带他去浴室去,让他用先前学的法术自行解决,他等凤先生出去后咋舌嘀咕:「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果然是要我继续练功。」
    兰虹月施法让浴室的物品自行动起来,很快就进池子里泡澡玩水,他一个人也能玩得忘乎所以,还趴在浴池边睡着,还是凤初炎觉得他洗太久来喊人才发现的。
    沐浴更衣后走出暉羽轩,竹秋带着的那些兰家小孩子全都簇拥上来,哥哥、哥哥的喊着兰虹月,连兰熙雯都来了。兰虹月有些诧异,不解看着兰熙雯和竹秋,兰熙雯在竹秋开口前解释:「你忘了啊?今天是人间的上元节,我们明澜谷也过这节日,而且今年兽界来了客人要到梅家作客,听说有可能是要相亲,连集市的摊贩都比往常多。」
    凤初炎从屋里走出来,轻拍兰虹月的肩膀劝:「难得热闹的日子,你就和他们去玩吧。」
    兰虹月跟兰熙雯同时问:「凤先生一起来?」
    凤初炎婉拒:「我不习惯太热闹的地方,你们玩得高兴就好。」
    兰熙雯瞥了眼大哥,接话说:「也是,凤先生是来明澜谷养伤的,平常还得施展分身上课,有空还是该多休息才好。」
    兰虹月当作没听出妹妹那番阴阳怪气的话语,微笑回应:「那我们就不打扰凤先生了。悦儿、茗儿你们拉好五郎、六郎,其他孩子也跟好熙雯,竹秋,我们走吧。」
    「是。」竹秋点头笑应,她今日穿了一袭淡黄衣裙,和平日一样不施脂粉,目光清亮有神,她看孩子们都到齐了,交代他们几句该注意的就朝热闹的地方走。
    凤初炎目送他们离开,兰虹月两手都牵着孩子,一会儿低头听弟弟妹妹讲话,一会儿仰望竹秋,满脸都是对竹秋的依赖,竹秋就像兰虹月的母亲、姐姐。凤初炎一脸无聊的回屋,关上门随意低喃一句:「可惜竹子无心。」
    暉羽轩是兰家特意为他准备的居所,屋内平时没什么灯火,明澜谷的居民并不像凡人需要每天饮食,也不必时常忙于炊事,而且多半也不喜欢火气重的事物,因此屋里很少会生火开灶或点灯燃烛,他们会用一种叫萤星的矿石当摆设和灯柱。
    暉羽轩的萤星摆得不算多,凤初炎还是喜欢烛火照明,所以他屋内常备烛火灯芯,而他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施法术点燃它们。今晚月圆,他并未点灯,只要把房里窗子打开,明亮月辉就会照进屋里,他身穿一袭素白衣袍走到窗边,忽然有预感要发生事情。
    他凝神静心观想,识海掠过一些零碎景象,预视未来的能力对他修炼是助力,但也是种阻碍,因此他在传承这能力时,也将其封印了大半,但偶尔会像此刻一样冒出一些灵感来。他看到兰虹月似乎即将要惹上一些麻烦事,脸色有些沉:「唉,这兰草尚未开花就这么能惹事,不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