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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新花年年发、肆陆

      湿冷山林间,某棵大树下坐着一具白骨,从骨架看得出这人生前很高大,即使死后自然腐烂,尸解也有五尺多的身长,其血肉液化渗入这片土地,成为森林中的养分。
    不知过了多久,这棵树下的草丛和苔蘚地里生出许多雪白如琉璃的小花,它们的模样像小小的琉璃杖,鐘形小花微微低垂,每一株花仅五、六吋高,这是一种名为水晶兰的腐生植物,也有人唤它们银龙草。
    丛生的水晶兰之间,有个身形比它们还小的男子出现,男子在附近忙碌搜集各种草叶、花朵和细枝条,将它们摆在白骨和这棵树的周围。
    山中天气多变,上一刻还很晴朗,下一刻就有许多乌云聚集,云中带电,渺小的男子一脸忧心望向天空,匆忙躲进树下那具白骨里。他刚躲好,外面就开始风吹雨打,还有雷击,男子因闪电打雷而紧张,因为白骨所倚靠的这棵树曾遭过雷击,还好并没有因此烧起来。
    这场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躲在白骨里的男子已有些狼狈,他跑出来巡视自己摆的那些花草枝叶,重新将它们整理好,忽闻一声沉润笑声跟他说:「你怎么头发乱糟糟的?」
    男子循声回望,见到水晶兰那里站着另一名男子,对方正是留下这具白骨的傢伙。
    「穹渊!」一头乱发的男子扔下手边的落叶、花草,欣喜奔向对方,那人展臂接住他,将他抱在怀里,边替他把头发撩顺,问说:「霞綰,你怎么搞成这样?」
    金霞綰理所当然答道:「我在等你啊。这次我不想一个人走,我想和你一起。」
    严穹渊一脸心疼:「等很久了吧?居然变得这么小……」
    金霞綰咯咯笑回:「你还不是一样。」
    「我是配合你。」严穹渊环视四周问:「你搜集那么多花叶枝条,是在摆阵?」
    金霞綰点头:「山里精怪鬼魅很多,我怕你被摄走,也防范鬼差误把你的魂魄勾走。」
    严穹渊深深望着他说:「摆这样的阵法不像金霞綰懂的事,倒像是曲永韶会的,或是兰虹月。」
    金霞綰慢慢睁大眼望着他,惊喜喊道:「你都记起来啦?」
    严穹渊扬起浅笑頷首道:「都记起来了。对不起,总是让你一直等我……」
    金霞綰赧顏笑回:「嗨呀,这哪有什么,换作是你不也会等我么?你也真的等过我啦,等了很久的。我好想你啊,这次我们一块儿走吧。」金霞綰,或者说是曲永韶、兰虹月,他挽住对方的手欢喜道:「我们去找桐梦!啊、你不认识吧?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虫族的,后来羽化了,然后──」
    「我知道。」严穹渊微笑望着他说:「你忘啦?宸煌的左眼可观过去一切,也知晓兰虹月的过往,所以我知道桐梦是谁。」
    金霞綰拍额笑应:「对喔。不过我还不太懂要怎么去混沌里找他,先前都是死了直接到他那里去的,你有头绪么?」
    严穹渊牵着他走向水晶兰,越过花丛继续往树洞里去,进入黑暗后他出声解释:「不必害怕,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混沌是无处不在的,只要你想就都能进入,差别在于自己有没有察觉。至于那位古神所开设的茶坊也是如此,因为在混沌之中开闢了祂自己的清明之境,接待往来过客,所以每一道隙缝、每扇门窗、光亮和黑暗的交错之间,都可能是通往那里的路。」
    金霞綰握紧严穹渊的手,听着对方说话就感到安心。严穹渊刚讲完,有另一个清亮又略微稚气的嗓音接话道:「不错,混沌无处不在,能令一切无知无觉,但也藏着一切可能。你们好,欢迎来到我的茶坊。」
    金霞綰和严穹渊眼前骤然一亮,等适应光亮后,看到周围依旧笼罩夜色,但夜幕佈满亿万繁星,他们置身于星海之中。接话者看起来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模样清灵可爱,瞧不出是男娃还是女娃,脑袋两旁束着童髻,穿一袭深紫童装,身上掛满银亮的饰物,稍微走动就会啷啷作响,而且仔细一瞧会发现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眸。
    金霞綰和严穹渊互看一眼,他们皆知所见未必是真,这人也许只是看来像个孩子,但也因此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有着孩童外貌的傢伙彷彿洞悉他们心思,微笑说:「叫我月牘就好了,二位请坐。」月牘说完,他们脚下出现了云白地砖,砖上飘着淡淡雾气,四周浮现出樑柱、门窗等室内格局的轮廓,转眼间他们又身在古雅清幽的茶室里,室内有花形灯饰照明,窗外仍然看得到方才的星空。
    桌上有一套黑釉茶器,茶壶的壶嘴冒出白烟,金霞綰拉着严穹渊坐下,端起花形茶碗掀盖一看,深黑茶碗衬得茶汤特别乳白好看,泡沫细致,金霞綰喝了一口很喜欢,用眼神示意严穹渊也尝尝。
    月牘看着品茗的客人们说:「敝茶坊备了茶点,二位也尝看看?」
    两人面前出现一个剔红椭圆的点心盘,上面糕点皆为一口大小,做成各种花样,有白兔、桔梗等等,金霞綰拿了白兔的往嘴里送:「那我就不客气啦。」
    严穹渊看少年吃得这么高兴有些讶异,据他所知,少年一向只吃熟人给的饮食,若非必要不太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似乎从他们邂逅的第一世就是如此,但是对月牘好像没什么防备的样子。不仅是金霞綰对月牘没防备,严穹渊自身对月牘也是这样,他不仅认为月牘对他们毫无敌意、恶意,也感受到莫名的亲和友善,虽然他们是茶坊的过客,可是来这里却有种回到家乡的感觉。
    月牘亲切微笑:「还合胃口吧?」
    金霞綰点头:「甜,配着茶刚好。月牘大人,我朋友桐梦呢?他是不是在忙?」
    月牘笑说:「不必这样拘谨客气,你们喊我月牘就好了。桐梦他和伙伴暂时去其他世界修炼了。他的伙伴也就是兰虹月的双生妹妹,兰熙雯。他们俩为了能更长久在一起,决定要到不同的世界累积修为。桐梦知道你们还会再来这里,所以请我关照你们。茶跟点心都还喜欢么?」
    金霞綰客气頷首:「是,茶很香,后韵回甘,茶沫绵密细致,滋味非常好,点心也甜而不腻,白兔的内馅里放了桂花松子,又香又甜。」
    严穹渊也点头附和:「都很好。多谢招待。」
    月牘扯开嘴角灿笑,眉眼微弯说:「那真是太好了。有些过客以为这里就是寻常茶坊,吃喝完就走了,也是缘浅啊。不过二位和桐梦皆和这里颇有缘,所以总能寻得到路过来。」
    金霞綰想起以前桐梦好像提醒过自己别在茶坊乱许愿,提出疑问:「这茶坊能买卖梦境,还能许愿是么?不过都是要代价的?」
    月牘解释:「粗略来说是这样没错,只是有些客人误会在这里交易的代价是由我取走,但其实并非如此啊。
    我只是类似于媒介和引导的存在,好比是你们用来饮茶的杯子,你们想喝茶,就得利用杯子,我就是杯子,茶仍是由你们喝了。又比如有人想到某一处地方,那么我就是地图,或指路的标示。
    我或是茶坊对任何客人而言,可以帮他们更容易碰上转机,但也可以一点都不重要,对早已识路的人来说根本不需要我当地图,不口渴的人也不需要我当茶杯,这里就是这样的存在。
    这间茶坊是我的核,等同于我的存在,也是我在混沌中所映照出的状态,所有客人到来,就像是走到我的神识之中。也因此,我能比较敏锐感受到你们的情绪,不过并不能恣意窥探客人的秘密,同样的,你们也能感受到我的心境好坏,但无法确知我在想什么。为了彼此心神安稳,一般情况下谁都很难走近另一者的内心深处,请二位不必担心。
    说了这些,只是想稍微让你们瞭解这是个怎样的地方,你们心中有所梦,有所愿,却尚未实现,因此屡屡到来。桐梦修为尚浅,不足以应付,这次就由我来为你们指路吧。二位可以将所想要孕育、买下的梦,或想斩断的梦都告诉我,但切记这里发生的事,无法绝对影响任何一个现实的世界,只不过是加深你们所思所愿之力,逐渐加深机缘。
    这就像是你们当初看到的星兽一样。」
    金霞綰眼神一亮:「星兽?」
    月牘微笑摊出双掌,在其掌心冒出许多繽纷的亮光,细看就像小糖珠一样在旋绕、飞舞,他说:「你们原来待的世界,因支柱不在而崩解,但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消失,星兽都还在,不同世界他们会有不同的名字和形态,成熟的星兽已经展开旅程了。你们的愿梦也已有雏形,不过现在你们看不见。」
    金霞綰感动莫名:「那还真希望有朝一日能见识到。」
    严穹渊握住金霞綰的手对月牘许愿:「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相识、相爱、相守,能多久就多久,最好是直到我的形神不復存在的那一刻。」
    金霞綰望向身旁的男人,男人转头回望他问:「你愿意么?」
    金霞綰耸肩:「你这样真让我有些害怕啊。不过嘛……我当然愿意,求之不得。」他朝严穹渊俏皮的眨单眼笑,用力回握对方的手赧顏低语:「若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月牘提醒道:「热恋的爱侣会有这种心情跟念头是很自然的,但你们三世加起来都相处超过千馀年了,当真不厌烦?缘份有好的,也有孽缘,一旦缠绕住就很难再解开。」
    金霞綰微笑说:「就是因为经歷了三世也觉得不够,才会有这样的愿望啊。如果会厌烦的话,早早就厌烦了吧。只是担心我和他就算到了同一个地方,也可能会互相错过,毕竟世界那么大,我们又总是无法在一开始就记起对方……」
    月牘莞尔道:「这点你们倒不必太担心。若是寻常人来这里跟我提这种愿望,我也有些替他们担心,难免会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种种遗憾,不过你们不那么容易遇到这样的风险。宸煌和兰虹月曾互换一缕神魂,经由累世修炼、交融而有了无形的连系,只要是在同一个世界降生,你们迟早会相遇。」
    金霞綰问:「那万一不在同一个世界呢?」
    「你说呢?」月牘稍微偏头,露出一抹意味深远的微笑,看得人发毛。
    不只金霞綰有诸多疑虑,严穹渊也一样,后者说:「我不想忘记他。」
    月牘说:「那并不算遗忘,只是没记起来,你们的灵魂记得彼此。」
    金霞綰也有些困惑:「太晚记起来了,感觉一开始就浪费好多时间。」
    月牘自斟一杯茶,喝了一口噙笑回应:「这都是为了邂逅、相识所走的路,没有什么是浪费的,一切皆是在新的世界里重新成就出『自我』的必经之途,少了这些路途,反而找不到真我。就像有些人误以为来到这里许什么愿都能成真,只想走捷径,一味沉迷于梦境,最终也在混沌里迷失了。
    在现实也有许多迷失的例子,在混沌就更容易了。这也是为何桐梦和兰熙雯决定要继续去修炼,努力成为彼此心中的定锚。」
    金霞綰望着月牘欲言又止,月牘说出他心中疑问:「你想问梅蕴春、竹秋跟其他人去哪里了?」
    「嗯。」金霞綰赧笑说:「不过我猜想,你会说将来要是有缘,可能会遇到,但也可能不会吧?」
    月牘说:「是啊。至于你……」他看向严穹渊说:「你是不是想问,要怎么成神?像是我这样的?」
    严穹渊沉默迎视月牘,算是默认了。
    月牘发笑:「呵,野心真大啊,虽然你也的确是神明,不过也确实有各式各样的神。混沌能包容的神,就像浩瀚宇宙能包容的星星一样多,来日方长吧。
    桐梦他们也在为此努力着,你们当然也可以。先去新的世界修炼吧,走得够远,见识得够多,你们自然会明白的,那时即使我不说,你们也已经知道了。前提是,你们还相爱……嘻。」
    金霞綰像是有所感悟,驀然起身朝月牘拱手拜别:「那我们这就告辞啦。」他拉着严穹渊的袖子,严穹渊也起身向月牘行了一礼。
    月牘跳下椅子走去开了一扇门,一手比着门外的露台说:「二位请往这里走,这条路通顺一些。」他望着他们走出茶室的身影,由衷送上祝福:「愿此无尽之梦终能结果。」
    金霞綰牵着严穹渊来到露台上左右张望,露台外都是水池,并没有路,他正想提问,严穹渊就把他抱起来往前走,他馀光瞥见天空泛着虹光,还见到严穹渊对他露出微笑说:「我觉得月牘和你有点像。」
    金霞綰吃醋,瞇眼问:「哪里像了?你喜欢月牘啊?」
    「难得你吃这种飞醋。」严穹渊觉得好笑。
    「我哪有吃醋,那就是一个小孩子。不过他眼睛和你从前一样也是紫的,很好看。」
    月牘透过窗口目送那两位过客,他们边聊边走上虹桥,身影渐渐消失在虹光和云气之中,他摊开掌心瞅了眼小小的种籽,再握拳将它们收着。片刻后茶室的另一扇门被推开,走进一位温文尔雅的白衣男子,男子生得俊美出尘,但神情冷淡,月牘回茶室招呼来客说:「久候您多时了,凤先生。」
    凤初炎,又或者称他为徐絳昕、江东云,皆是同一者,他眉心微结,对眼前的紫眸孩童提问:「你认得我?这是何处?」
    月牘先请客人入座,接着不厌其烦介绍了这里和自己的事,他看客人并不碰茶和点心,关心道:「心情不好么?」
    男子这才端起茶碗看了几眼,浅尝一口茶汤,渐渐安定心神后说:「如果这里真如你所言,是能卖梦斩缘的地方,那么,我想斩断对一个人的情意、妄念。」
    月牘问:「因为不爱了么?」
    男子摇头:「因为还爱着,割捨不下……但无论我变成怎样、做了什么,全都不是他要的,所以只能斩断,否则只会是一局死棋。我转生成了江东云,这一世遇到一个和我有点像的人,像我一样以爱为名,擅自掠夺、摆弄一切,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关怀我,又给了我许多东西。因为我对他并非没有情意,所以后来没有酿成悲剧,但现在我也明白了许多事只有两情相悦才能一起面对,若只是一厢情愿,那么一切终将是镜花水月。
    我不想再追着镜中花,水中月,再说,江东云既然还能喜欢上别人,就意味着我并不是非兰虹月不可……我的爱,是自以为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月牘说:「自己如何看待自己,要想得多卑微或多伟大都可以,但是看在别人眼中就未必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你能想通一些事也不算一无所获。那么,接下来你希望如何?」
    「我……」江东云心中浮现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由于过于厌恶自己,本来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就算被这混沌吞没也好,可是话到嘴边却讲不出来,因为他想起了陆永观,心头一阵酸软无奈。
    「我也不清楚,不过,不想再和从前一样了。」他还贪恋陆永观给的温情,却又不敢再奢想更多,想起生前种种而低头淡笑:「要是能有来生,我想改变。」
    月牘浅笑替他斟茶说:「在啟程以前,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也行。」
    「谢谢你。」江东云端茶喝了一口,单纯的清香让他平静许多,虽然依然清楚记得自己那些过往,却也因此有新的感触。「正因为看清自己,才有办法捨下吧?」
    江东云看向月牘,那孩子只是微笑,没有任何回应,不过他却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些回音。他再次开口:「谢谢你,我想我该走了。」
    「那么,祝你……」
    月牘的声音被风吹散,江东云头也不回走出茶室,虽然未知的前路令人不安,但他觉得自己不该逗留太久,好像应该再继续走一段路试试。
    江东云离开后,月牘回到桌边一看,原先的茶具和点心都消失不见,桌面只有一个种籽,他拿起种籽微笑道:「哦,这次是火燄木的种籽。」那是有着薄翅的蒴果,会被风吹到远处。
    月牘身后出现一个白发青年,也是茶坊的另一个主人。青年接过那蒴果说:「把它种在高处,将来它们的种子漫天飘飞会很好看,你喜欢那样不是?」
    月牘赞同道:「就这么做吧。」
    ***
    这世间所知有南、北两块大陆,神裕国是北大陆上的大国,翌城虽然不是国都,却也相当繁荣,这里有一所由国家设立的特殊学院,天川楼,来此就学的主要是觉醒者,而觉醒者有两类人,一者被称为星军,另一类则为巫仙。
    世间有少数人觉醒为星军,他们五感超卓,勇健善谋,威能犹如鬼神,然而长久下来心神极易耗弱,致使性情大变,容易暴躁失控,所以需要藉由药物和巫仙的帮助才能获得平静。
    另一类觉醒者则为巫仙,巫者原是远古部族崇高的存在,能以乐舞和天地神灵交流、共鸣,但也有以此为恶之人,巫者随着时代更迭也有了许多不同的意义。而此时被称为巫仙者皆是心神强大之人,他们神思敏锐细腻,能洞悉眾生心绪,予以安辅、疏导,亦可煽动、渗透。
    其中歷练丰富者有陷入混沌之险,须要透过契合度高的星军伙伴作为定锚,助其稳定心识,觉醒为巫仙者又比星军更为稀少。
    寒冬将尽,天气还是很冷,黎睦月抱着行囊跟着同船其他乘客陆续下船,那些乘客们几乎和他一样都是要去天川楼报到的学生。他第一次离开故乡小镇,初到这陌生的地方有些不安,此时有两位热心乘客过来问他:「你也是要去天川楼的?」
    黎睦月见到是两名年轻女子,稍早在船上也打过照面,于是点头回答:「是,你们也是要去就学的?」
    白衣女子和善道:「是啊,我们要去就学。」
    青衣女子说:「我们俩都是觉醒者,你看起来不像觉醒者呢。」
    白衣女子轻轻拉了下友人的衣袖,尷尬微笑对黎睦月说:「那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黎睦月欣然答应,三人一同离开渡口,青衣女子率先报上姓名说:「我叫苏襄和,是星军,我朋友是巫仙。」
    白衣女子客气点头:「小女子荣嫣,刚觉醒为巫仙。」
    两名女子都介绍完自己了,黎睦月也不好再沉默,他说:「敝姓黎,黎睦月是我的名字。我是凡人。」
    苏襄和有些讶异:「凡人啊?真难得,虽说天川楼也收凡人当学生,可是名额有限,不仅要地方官举荐,还得本人经过一番考核,我们神裕国虽然比起他国和部族没那么看轻凡人,但每年招收的凡人听说都不是很多。」
    荣嫣看到黎睦月尷尬抿嘴笑,于是拉着苏襄和的袖子接话道:「可是天川楼出身的凡人各个都是才华出眾的,我想这位黎兄弟能通过重重审核一定也是来天川楼一展长才吧。天川楼的楼主也是位才华优异的凡人呢。」
    黎睦月听了越发尷尬了,他说:「荣姑娘言重了,我到天川楼只是单纯想学习,顺便探亲。」
    苏襄和笑了声:「原来是在天川楼有亲戚啊。」
    黎睦月不禁轻叹:「说是亲戚,其实没见过面,是父母希望我能出来外面见识,所以……要是那位亲戚太难相处的话,我也不敢相认啦。」
    这话听得两名女子一愣,苏襄和忍不住大笑着拍黎睦月肩膀说:「你还真老实啊。行啊,要是之后你被欺负,我罩你啊!」
    荣嫣笑叹一声,在旁边轻轻补了句:「你们一样是新生啊,谁罩谁呢?」
    苏襄和没理荣嫣那句话,接着问黎睦月说:「黎兄弟今年贵庚?我今年十七,小嫣小我一岁,你呢?」
    黎睦月答:「十八。」
    苏襄和难掩讶异:「十八?」她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黎睦月和她们差不多的身量说:「说你十五我都信……本来还想听你喊我们俩一声姐姐,原来是哥哥啊。好吧,黎哥哥,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黎睦月觉得苏襄和好像只是心直口快,并不是存坏心眼要挑他毛病,于是无奈笑着拱手回礼:「幸会。」
    三人刚离开渡口不久,走在翌城的神泉大道上,远远就看到城中广场有好几辆马车排在那里,还有一群穿着紺青服色的人群。
    苏襄和难掩兴奋拉着荣嫣说:「天川楼的人马在那儿接新生,我们快点过去。」
    「襄和、你别急啊。」荣嫣被拉得踉蹌,试着安抚苏襄和的情绪。
    黎睦月跟上她们问:「怎么知道那些是天川楼的人啊?」
    苏襄和说:「听说天川楼的人都穿紺青色的翻领外袍啦。快走吧。」
    黎睦月跟到了广场,果然天川楼的人立即过来确认他们的身份,黎睦月给他们看推荐的文牒和身份证明就被安排上了马车,由于男女分乘,他就此与苏襄和她们分开。黎睦月上车后,听到外面人说:「这辆车坐满了,出发吧。」
    移动的马车一点也不颠簸,翌城的路远比黎睦月家乡的路都还平坦,车里其他新生们互相聊起来。黎睦月身旁是一位叫马鈺的少年,看起来性情爽朗,生得也算讨喜,马鈺很快就和车里大家打成一片,大家互通姓名以后,年纪、来歷也很快就交代了一遍,一聊之下发现这车都不是觉醒者,全员莫名松了口气。
    马鈺说:「听说天川楼一般会让非觉醒者住一块儿,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了。」
    其他人笑着说彼此彼此,车里气氛和谐,黎睦月抱着包袱坐在最角落,面无表情听他们聊,马鈺忽然转头喊他说:「月哥,今后我们大家都让你罩啦。」
    黎睦月一头雾水看马鈺,马鈺大笑拍他肩膀说:「说笑的啦,原以为你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没想到是年纪最长的啊,还大我一岁哩。」
    黎睦月问:「为什么会以为我是最小的?我不是最矮的吧?」他说完,马鈺和其他人又笑了,他也不懂有什么好笑的,马鈺接着跟他讲:「不全然是个子的问题,你的脸生得太嫩啦。」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头脸这么小,说不定我巴掌都比你大了。」
    「那我巴掌应该也比黎兄还大啊。」坐黎睦月对面的男子伸手说:「我看看是不是比我的手还小──」
    马鈺笑着把那人的手挪开:「别玩啦,我们月哥内向。」
    那人看黎睦月一双黑眸盯着自己,尷尬笑了笑:「失礼了,抱歉啊。」
    黎睦月说:「脸小不代表我年纪小,我爷爷脸也不大啊,他岁数那么大,头还是小小的啊。」
    车内安静了半晌,马鈺率先笑开来:「月哥你真有趣。」
    黎睦月对面的人也松了口气,原来黎睦月不是在生气,而是太认真在思考那些不太重要的问题。
    黎睦月知道他们在拿自己说笑,他也不是真的懵懵懂懂,只是懒得思考跟配合四周人做出回应罢了。不过托马鈺的福,一般新生们处得还不错。他问马鈺说:「既然天川楼要安排人马接新生,怎么不直接在渡口接?」
    马鈺说:「连翌城这么好找的神泉广场都找不着,这样的傻瓜也无缘去天川楼吧?」
    黎睦月歪头思忖:「嗯……万一是个人才,但仅有的缺陷是路痴,那……」
    马鈺耸肩:「那就无缘囉。你是路痴么?」
    黎睦月摇头:「不是。」
    下车后有位英俊青年过来招呼他们说:「你们好啊,一路舟车劳顿都累了吧,一会儿先带你们去广场,等听完老人家说完话就能去暂时安排的宿舍了。等初试过后会再重新安排住宿、班别,分配一起合作的伙伴。」
    马鈺举手提问:「请问这位大哥您是哪位?如何称呼?」
    青年笑容爽朗答道:「我是风朝缘,是你们的前辈,叫我风前辈或风学长就好。我目前是三等星的星军,刚好有空就过来看一看你们,本来是另外的人来带你们,但他闹肚子,我就临时过来帮忙。好啦,你们跟我来。」
    黎睦月的家乡那里没什么觉醒者,就算有也是半觉醒,影响不算很大,但也听过觉醒者一般会被分为六个等级,由一等星至六等星,一等星是最厉害的意思。他和其他学生跟在风朝缘身后打量这位前辈,瞧不出三等星的星军哪里厉害,听说星军五感极为敏锐,怎么会亲自跑来接他们呢?
    风朝缘彷彿背后生了眼睛,忽然转身问黎睦月说:「你一直盯着我看,是好奇我的魂核么?还是有什么想问的?」
    他所说的魂核,即是觉醒者的精神凝生而出的东西,多为飞禽走兽,亦有少数者为水族。魂核生活于觉醒者内心意识,又称识界,觉醒者可将其召唤出来,也可决定是否让牠们被看到,除了自己以外别人碰触不到魂核,除非是身心结合的觉醒者才能碰触彼此的魂核。
    力量强大者的魂核,即使凡人也能看见,除非主人不打算让魂核出现,虽然无法让魂核直接接触其他生灵的肉体,但能互相影响心神。
    黎睦月眨了眨乌黑的一双桃花眼,回说:「我只是在想,风前辈看起来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可听说星军都不喜欢待在人群里,等级越高越是如此。」
    风朝缘笑出一声,点头道:「你说得都没错,我平常也不爱接近人群,一般都是由六等星的学生来带你们。不过,即使是觉醒者如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比较麻烦的人罢了。」
    黎睦月知道自己的话略有冒犯,本来也预料对方可能会不高兴,没想到风前辈态度随和,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客气道:「风前辈辛苦了。」
    风朝缘摆手说:「没什么,都先到广场吧。」
    天川楼在翌城靠山的城区,风朝缘所说的广场就是倚山势而建,其周围有环状阶梯往上层递,走至高处会通往其他建物和街区,天川楼的主楼在更高的地方。黎睦月他们走上阶梯就座,其他新生也陆续跟着领队的前辈到这里集合,片刻后广场边的阶梯坐了许多新生,人都差不多到齐后,一位中年女子走到广场中央说话。
    那名女子正是天川楼的楼主兼翌城的城主,傅奕恩,是位看起来像邻居亲切阿姨般的女人,而且并不是觉醒者。傅奕恩简短介绍了天川楼,提到这里的学生依能力及任务成果被评判为六个等级,每个等级都会由学生们推选出一位级长,级长负责安排他们的住所,替他们反映学习和生活上的事给师长们知道。至于任务分配则是由各级师长决定后,交由级长通知。
    不仅是星军和巫仙被分为六级,一般学生亦然,满级者可在日后透过申请或国家考试入仕,或由天川楼帮忙安排出路。
    傅奕恩介绍完这些,也简短做了结语说:「天川楼并非牢笼,而是为了帮助觉醒者和凡人能一起相处才存在的地方。祝福诸君都能找到自己想走的道路。」
    楼主之后轮到担任各级的师长、天川楼各处管理者上来发言,就连食堂的大叔也上广场给予新生们祝福和警告:「不准浪费食物,老子再讲一遍,你们,谁都一样,不准浪费食物。」
    由于食堂大叔看起来脾气不太好惹,马鈺小声嘀咕了句:「那位大叔莫非也是星军觉醒者?」
    「噗。」黎睦月掩嘴斜瞥马同学,后者莫名兴奋说:「你这就被我逗笑啦?你笑起来挺可爱的嘛,月哥。」
    黎睦月无奈回嘴:「我是人,当然会哭会笑啊,你怎么说得我好像是块木头。」
    「哈哈,你不是木头,你是块璞玉,行了吧?」
    黎睦月嘴角含笑白他一眼。方才他已经见到父母提过的那位远房表哥,刚好就是负责他们新生的导师雨怀栞。那人自报姓名和职务就结束说话,看起来十分孤高冷傲,不好亲近的样子,让他彻底放弃认亲的念头。
    当初爹娘只提到这位表亲在天川楼熟悉环境,应该能关照他,可没听说是位一等星巫仙,还是这么高冷的傢伙啊。再说他要是去认亲,对方说不定会误会他想攀亲带故讨好处,反而徒增彼此困扰,还是算了吧。
    新生们离开广场就要去暂时的宿舍入住,风朝缘似乎有些烦躁,把黎睦月他们几个交给其他人就跑得不见踪影了。黎睦月刚到宿舍把包袱放下,就被带路的学长叫过去,那学长笑得亲切,说的话却让人难接受:「黎学弟,因为临时多了位凡人新生入住,能不能麻烦你换间房?虽然是和一位半觉醒者住,但那里比这里更宽敞、更舒适,不是像这样的通铺,而且半觉醒者对凡人影响不大。」
    黎睦月问:「既然这样,何不请那位新生直接去和那位半觉醒者住?」
    那学长愣了下,继续劝说:「是这样的,那位新生年纪轻,怕受到半觉醒者影响,而你是本届新生之中年纪最成熟的,应该不受影响,所以由你去那里是比较稳妥的。」
    马鈺在附近听到他们交谈,走过来替黎睦月帮腔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也有青年期才觉醒的例子,再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晚来报到的新生就自己认了吧,也不该勉强黎同学啊。」
    学长冷下脸盯着马鈺说:「这位同学,没你的事还是少管比较好吧。」
    黎睦月看他们一来一往就快吵起来,他不想因自己起纷争,拍了马鈺的肩膀说:「没关係,我可以换房住,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马鈺一脸可惜:「唉,月哥你真的要换房啊?明明学长也说不会勉强的,只是不晓得新来的是不是靠关係。」
    黎睦月看学长脸色微变,抢话道:「你多想了。学长,马同学就爱说笑,你别当真。我跟你走吧,能睡独立房间也挺好的,请学长带路。」
    那学长看黎睦月这么好说话才稍微平息火气说:「哼,还是黎学弟明事理,那跟我来吧。」
    黎睦月被带离新生暂居的平房,来到上坡一座独院屋舍,进到院里会先看到他和半觉醒者共用的前厅,后方有两间厢房。那学长跟他说:「你进屋后直接去西厢就行了,那位半觉醒者不常出房门,只要你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都无碍。」
    「谢学长带路。」黎睦月等对方走远才进屋,由于他一介凡人,不像巫仙能感受到星军的气息,或像星军那么敏锐能感知到附近任何风吹草动,所以他只觉得这屋子不错,进房间该有的家具都有,也乾净明亮,通风好,他终于能把包袱放下来先休息一会儿了。
    黎睦月转着眼睛心想:「我要不要去跟隔壁的打声招呼?万一对方不晓得我住进来,以为我是贼,会不会将我打个半死?忘了问学长那位半觉醒者是巫仙还是星军了,不过听起来都不是个喜欢外出的人,贸然过去也许会打扰他,要不我先递张纸条?」
    他兴起这念头,立刻写了张字条,尽量轻手轻脚拿去对门那间房,在中庭找了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压好纸张就离开。字条上写了他的姓名,稍作问候,这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另一方面,雨怀栞在他住的仙隐斋找来负责一般新生的六等星学生问话:「今日你带的那些新生里可有一个叫黎睦月的?」
    那学生清瘦斯文,一脸尷尬回话:「回雨先生,我今日忽然腹疼,去找大夫途中刚好遇上风学长,就请他替我去带新生了。不过先前确认的名册里的确是有这一位。」
    雨怀栞把一封书信褶起来,语气平淡的关心道:「那你如今身子好些了?」
    那学生点头:「是,服过药以后好多了。多谢雨先生关心,我、我这就去替您询问那位黎学弟的事?」
    「不必了。我就是问问而已,你先回去休息吧。」雨怀栞打发他走,那学生前脚刚离开,风朝缘后脚就跑来仙隐斋喊:「先生──雨先生!」
    雨怀栞看风朝缘笑容爽朗走进厅里,蹙眉说:「我有叫你进来么?没规矩。」
    风朝缘一脸无辜说:「先生也没有不准我进来啊。何况先生不是想问黎睦月的事?」
    雨怀栞装傻:「不知道你讲什么。」
    「你真爱说笑。」风朝缘抢先把他搁案上的书信展开来说:「老家那里的亲戚寄来一封书信,说希望你能多关照他们儿子黎睦月不是?」
    「哦,原来是这事。」雨怀栞继续装傻:「那是没见过面的亲戚孩子,只是不希望那孩子给我惹事罢了。要是他犯错,我也会公事公办,绝不循私。」
    风朝缘浅笑说:「那你大可放心,我今日见到了那位黎睦月,生得挺好的,脾气也好,很乖的样子。」
    雨怀栞不以为然:「你才见了人家一次,哪能看透对方的心性。还有,谁和你比都是乖的。」
    风朝缘靠到书案上,凑近雨怀栞微笑问:「那先生可看透我了?」
    「不想看,离远点。」雨怀栞脸色微冷,风朝缘感受到他释出的寒冷气息,但并不刺骨难忍。只不过风朝缘并不想真的惹雨怀栞不快,所以面带笑意慢慢退开。
    雨怀栞说:「你走吧,有空我自己去会一会那黎睦月,不劳你操心。」
    「好,那我不打扰先生休息了。不过,花神节我能不能再来找你?」
    雨怀栞别开脸不看他,冷淡回应:「要是你可怜到一个邀约都没有,我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