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也是最后一次说出口的故事
第四十七章-也是最后一次说出口的故事
「对。」
许亦辰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大概与穆凡的相遇是他那半点好事都没有的过往里头唯一回想起来时会无奈失笑的一个片段,儘管那段往事的过程也不是那么的让人开心。
「穆凡是那间店的老闆,碰巧去店里的时候就看到我一身伤还流着血就要买酒,结果先是被他连拉再扯的拉到角落,后来因为店里太吵了,他又把我带到没有人的房间,应该是休息室吧?拿了毛巾就往我脸上扔。」
许亦辰边说,边倒吸了口气,那时候他脸上的伤口本来就因为雨水的关係痛得很,被毛巾用力一擦过后血又渗了出来,结果米白色的毛巾就这样被他的伤口染成了红色,看起来有些吓人。
那时候的许亦辰脾气也很差,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这样拽着走,加上不快点买酒回去的话他的妈妈又会生气,搞得他根本不想理会穆凡,把毛巾随手一扔之后就要离开。不过很显然的,穆凡没让他离开的打算,一下子就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就算穆凡体型偏向纤瘦,但对于一个超过二十岁的成年人来说,要捏住国中生小孩的手也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儘管许亦辰再怎么样擅长打架,那时他的身形比起同年级的孩子还是矮小了些,一下子被抓住了手也来不及反应,结果就在房里跟穆凡吵了起来。要说吵架也不算吵,倒不如说是穆凡为了不让他离开而不停地单方面说着话,许亦辰起先是没把话听进去,但当他发现那些话竟然戳中了事实的时候,许亦辰便在剎那间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他不知道穆凡是怎么猜中他现在的情况,不过也因为他一瞬间的犹豫而让穆凡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许亦辰终究是个还不会完全隐藏起心思的孩子,在当时已经跟罗宥莲一起进入社会的穆凡来说,要把一些现实的丑陋面摊出来根本不是问题。
照理来说当时穆凡所负责的那间酒馆的确不管客人是怎么样的对象,是罪犯也好是孩子也罢,就因为有这样的传言所以许亦辰才会一直都挑在那种阴暗小巷的店里买酒,明明以前都非常的顺利,唯独这次被穆凡给阻止了下来。
明明是间不正当的店,身为老闆的穆凡却大声地怒斥着「谁让你这种毛没长齐的小鬼头出来买酒的!」一边骂还边说着许多「你这割伤是谁打的?叫你出来买酒的人?难道是家暴?」这类型的话语不停地反覆着,让许亦辰当下根本慌了手脚。
很多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都被穆凡那张嘴毫不客气的全说了出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情绪使然,大概是被说中内心深处阴暗面时的难堪,让许亦辰当下一股火就涌上了心头,对着穆凡忿忿地大吼,打断了他的话语。
「只要我听话的话她就会变成过去那个妈妈的!你懂什么!」
许亦辰模仿着当时的语气,说完的同时也轻叹了声。
「……那时我也真够笨,一句话就把心里的事情全都摊了出来。」
「……」
「你会觉得那样的我很幼稚,或是很傻吗?杨齐。」
「我心疼你的就是默默承受的这一点。」杨齐无奈地道,「你那时的希望不是件坏事,但是是个令人心疼的举动,以后不准再有类似的行为,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跟我说,不许忍着。」
听他这么一说,许亦辰只是笑了笑,用覆上那双大掌的手来回答了他的话。
后来他继续说着这个故事,穆凡强硬地帮他处理了伤口,许亦辰到后来也不再抗拒他,儘管那时候穆凡的举动是那么的让人不解,只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并不觉得穆凡是个坏人,至少跟酒馆里头遇到的其他傢伙都不一样,那双眼眸里头不是同情也不是仇视,反而像是懊恼一般。
尤其是在听见自己一时之间脱口而出的话语之后,那个困扰的表情就更加明显了。在知道自己安分下来了以后,穆凡把他带到了位置上坐下,又是扔了条浴巾给他好稍微擦乾一下被雨淋湿的身子,这期间他说话的频率变少了,说出口的话句句都是疑问,例如「你这个伤是妈妈打的?这么多瘀青,不是这阵子才发生的吧?」或者是「你只是个国中生吧?该不会是这阵子附近在传的那个小鬼吧?」诸如此类的话不停地出现,但是许亦辰一句话都不理会他,所以穆凡说过最多句的便是「脸这么臭,一点也不讨喜。」等等。
虽然许亦辰一句话都不吭,但从那细微的反应来看,穆凡要分辨出是不是被他给说中也不怎么难,只是很多事情穆凡在第一时间就猜到了,让许亦辰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故作镇定地待在原地,就算他一点也不冷静。就连现在许亦辰都还记得,当时在听见穆凡说出口的话时,自己为了压抑住颤抖的身体花了多大的力气。
穆凡猜出他渴望着不復存在的亲情,猜出他这些毫不反抗的生活方式追求的是什么,当然,他也说中了最重要的事情。
「他当时应该不晓得该用什么话来打醒一个沉浸在幻想中的小孩。」
许亦辰轻声地道,在说完了这句话以后,他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气氛彷彿一瞬间滴下了几度,少了刚才还算轻松的感觉。杨齐自然有感受到他语气中的转变,歛下了眼眸望着许亦辰的侧顏,他抿了抿唇,试图利用怀抱替这骤降的气氛添一些温暖。
瞧他又在担心自己,许亦辰舒了口气没说话,迟疑了会儿后,他选择挪动自己的身体。本来是让身体后背紧贴着杨齐胸膛的他换了个方向改成了侧坐的姿势,双手环上了杨齐的腰际让自己的耳朵跟脸颊蹭上了他的胸膛,听着那稳重心跳声的同时,许亦辰把自己藏进了他的怀里。
「刚才他也跟我道歉,说当时的他还不懂得斟酌用语,不过其实正因为他说得直接又果断,才把我硬生生从梦境里拽了出来。」
「……」
杨齐不发一语,许亦辰这样的姿势无非是在对着他撒娇,稍微收起了腿让他比较好坐,杨齐顺势伸出手抱着他,挨近的身体更有了种把他纳入怀抱呵护的感觉。
许亦辰闭上了眼,继续开口。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我口中一直想再见到的的妈妈。」
微微拧起眉,杨齐还是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听着他接着说下去,因为他注意到许亦辰的口气明显的低沉了些,腰际的衬衫被他紧紧抓在手里,内心的平静肯定有了起伏。
穆凡那时候说出的话就像一把刀一样刺进了许亦辰的内心,翻搅出了最深处不堪的黑暗,一口气全都拖出了心口。他说的没错,许亦辰心里早就隐隐约约的觉得要回去过去是不可能的了,他的妈妈把他当成了爸爸的替身憎恨着,过往那个被她称讚的乖巧儿子就像是死了一般的不存在,在他妈妈的眼里,已经没有真正的他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身体里流着她所痛恨的那个男人的骯脏血液。就算知道,他也是试图把这样的念头给扼杀掉,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只为了继续当她的乖巧孩子。
他不想承认的,他不想看见的,他不想说出口的,所有事情都被穆凡给扯了出来。
他曾经让自己忘了在某次的机缘下听见了妈妈跟他人的对话里头提到了家里养了隻好用的畜牲,所以扼杀了自己早已不被妈妈当作是个孩子的想法。只是穆凡的话一次又一次把他那用了层层防备盖起来现实给刨出来,对,他知道继续当条听话的狗也不会再让过去温柔的妈妈回来,他的妈妈无法接受爸爸的外遇跟离家,再大声的怒吼或者是拉扯也没办法把心在别处的爸爸回头看着他们,所以她把所有的错全归咎于还是个孩子的自己,越是看着自己,妈妈就没有一天能够忘了她对爸爸的恨意。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该认清他的妈妈已经不会回来了,只是身为一个孩子,又怎么有办法看透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有办法说出一项又一项的事实,那种感觉就好像事情曾经发生在他的身上一样,当时的我根本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光是抑制全身的颤抖就用尽了力气。」
「结果到最后我根本听不下去,把毛巾往他身上一丢就大喊要他闭嘴,穆凡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下一秒他就走到我的面前,毫不客气的搧了我一个巴掌。」
「真的很痛,就算我天天都被那个女人打,就算是被利器给割出了鲜血直流的伤口,也从来没有那么痛过。」
许亦辰咬着牙道,儘管穆凡当年巴掌的力道再怎么大,也应该比不过被妈妈用碎玻璃所用力割伤的伤口,但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心里没了能够防卫用的城墙,所以那一巴掌才让他痛到了骨子里,流下了他好几年不再落过的眼泪。大概是看他终于像个孩子般痛哭了起来,穆凡也收敛了自己的语气,又把被许亦辰扔掉的毛巾按回他的脸上,让他好好地待缩在角落颤抖着双肩。
「总有一天当她找到了更好的归宿时,也许就会选择捨弃你,你必须学会独自一个人生存,即使心中有着无法抹灭的黑暗,你也要撇开为了她而存活的念头,而是开始为了自己活下去……穆凡的这番话让我印象深刻,并且改变了我国中毕业之后的生活。」
许亦辰稍微喘了口气,有注意到自己开始打乱了呼吸的步调。
他相信自己一定不在乎关于过往的那些曾经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所以才能造就出现在的他。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却牵扯到此刻他心头最掛念的事情,他不再为了过去恐惧担忧,因为现在的他拥有了更多的情感。
「在那次之后我的生活仍旧没有改变,也没再次见到穆凡,真正让我离开的原因,是因为国中毕业的那年。」
他主动抱紧了杨齐,继续开口。
在他就要毕业的前一阵子,他的妈妈轻描淡写地搁下了「我要结婚了,不要拖我后腿」这句话,一瞬间就让穆凡说过的话又一次翻涌上心头,就好像那个下雨天的巴掌一般,让他完完全全的清醒了过来。
更讽刺的是,对方也带着一个女儿,但是他的妈妈在那个女孩的面前却毫不犹豫的表现出了他心里最想见的那副温柔姿态,彷彿过往那个体贴美丽的妈妈又回来了一般,无奈的是,那份充满温暖的母爱根本不属于他,面对他人的妈妈就像是戴上了面具一样,让他心灰意冷。
他的妈妈已经没了,在她跟爸爸產生裂痕的时候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毕业我就离开了家里,成天混在外头碰上找碴就打架,我不偷也不抢,国中时为了补贴家里所打的零工多少有存一些起来,有短短一阵子我不愁吃,不过那也只是短短的一阵子。」
「后来我根本不晓得该为了什么活下去,穆凡说过要我为了自己,我却不晓得自己有哪里好,就算脱离了那个女人,我也还是没有成长。结果就在被群殴给打的半死不活的那天晚上,全身都是血的我正好被雨给洗净了一身,还以为会躺在巷子里头就这样死掉……」
许亦辰舒了口气,又往杨齐的怀里蹭了蹭。
「朗叔把我救了起来,替我安置了住的地方,也给了我正当的工作活下去,就算我还是漫无目的的生活着,我也没办法在他的面前又一次选择堕落……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了,我一直独自一人生活。」
「可是你现在不是一个——」
「杨齐!」许亦辰打断了他的话,紧抓着他衣服的手又是紧握,「听我说完。」
「……」
是一愣,杨齐望着怀中的身影,乖乖地闭上了嘴。
「我对着流星许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我想要的家没有回来。」许亦辰的手臂有些颤抖,「我乖乖听话却得不到任何东西,我不晓得我的双手可以抓住什么,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好,什么都不必想。」
「……」
「可是现在不一样,你牵着我,你抱着我,你给了我数年来不曾再碰过的温暖。」咬着牙,许亦辰紧皱着眉,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杨齐的胸膛,「我在第一时间没办法答应跟你同居并不是因为不相信你,我只是很不安,我真的可以拥有这份温柔吗?我还可以拥有家人吗?……但是,我什么都没办法给你,我不晓得自己能替你做些什么。」
「亦辰……」
「我试着在自己投降前把你推开,你却穷追不捨,最后在你的温柔面前我终究选择正视自己的心情,偏偏又没办法满足于此。」许亦辰紧抱着他,「我的心已经死过了一遍,是你让他慢慢地活了过来,但倘若又让我经歷过一次失去的痛苦,我——」
「……对不起,杨齐,我没有打算给你压力。」
他的话语有些嘶哑,听得出来要说出这些话花了他多大的勇气。
这是许亦辰第一次对他这么认真地说出内心话,让杨齐终于能够完完全全的理解这个孩子在害怕什么。有的时候,当一个人拥有了不想放手的感情,自然而然对于这份感情的恐惧就会日渐增加,担心终有一天会分离,担心习惯了的温度会不再存在。
这样的恐惧太过深刻的话,有些会成为束缚对方的枷锁,进而造成两个人感情的不安定,让一段缘分逐渐走向崩坏,但也会有一部分的人选择在碰上这些状况以前就选择退缩,为了避免将来的自己有任何受伤的可能性。许亦辰偏向于后者,要让他坦开心房花了杨齐不少的时间,然而当他接受了自己的感情之后,他却也选择了把所有的不安都藏在心里。
会这样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幼年时期的他不管说了什么都没办法改变现况,加上对着发狂的母亲他也没办法说出半句话,结果到了最后,他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心事全都会藏了起来。
许亦辰的话固然让杨齐心疼,同时这也代表着他对自己的依赖比想像中的还要多出许多,所以才会跟自己坦白盘踞在他心头的事情,才会鼓起勇气向自己诉说他的不安。
许亦辰不想离开他,这是好事,是一件足以让杨齐跪着感谢上天的好事。
但也因为经歷的关係让他没办法完全放心地束缚自己,只能一个人独自烦恼着,若不是这次的机会让他坦承这些心事,只怕许亦辰会一直把话藏在心里。对于让他感受到这种情绪的自己,杨齐是恼怒的,他不应该让自己的宝贝伤心难过,但同时他也感到了心疼,彷彿看着一个男孩在面对心爱的物品时,想碰却又怕会碰坏了它,战战兢兢到了最后只能选择了忍耐与放弃。
瞧杨齐一直不说话,许亦辰有些害怕起了他接下来的反应,慌慌张张的不晓得该怎么办,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不好的念头,让他下意识地想从这怀抱挣脱开来。
「没关係,忘了吧,那些话都不重要……」
「不行!」
被他的举动给拉回了思绪,杨齐按住了许亦辰的后脑,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我本来就没打算放你走,现在听了你说的话,我更不能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