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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祸事连连

      自1月13日,各大报纸新闻登出《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全国高校开始扩大招生,高考从此不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对于农村的孩子,特别是困难群体的子女,从此有了更多上学机会,使他们知识改变命运的愿望得以实现。
    再过两天,萧汉民便又要背起行囊外出务工了。一大清早,他带着女儿去县城里买了两箱碗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和两大包冲泡式的维维豆奶。回来的路上,父女俩才哼哧哼哧骑上坡,萧缓的自行车便不由自主的摇摇晃晃起来,她越蹬越吃力,显是骑累了。于是萧汉民跨下自行车,喊她下来走一走。
    才下过一场纷纷扬扬的春雨,路面有些泥泞,偶尔还会看到摆放在路边的手捧鲜花,那是村民们以这种方式祭奠在去年的洪灾中牺牲的抗洪英雄。
    “爸,挣钱不容易,做啥给我买恁贵的方便面?”萧缓推着自行车走在父亲身旁,那两箱方便面正稳稳绑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呀,没得出息,就想挣了钱让我闺女吃好喝好!”萧汉民一边说,一边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萧缓紧了紧手里的车把手,低声说,“去年发大水,已经吃过好多方便面,我都腻味了!”
    “哟,看把你美的!我这是牛肉味儿的,跟你吃的北京方便面不一样,你尝过就晓得啦!”
    要不是抗洪救济物资里有方便面,在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心目中,方便面算得上是奢侈品,一包调料粉都能吃出百般花样。
    萧汉民见女儿不为所动,便换了个话题,“现在政策好,鼓励咱多读书读好书,爸爸希望你能够刻苦学习,争取考入名牌大学。不像我小时候,想读书却没得书读!”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想到了刚进城打工的那段日子。由于学历低、专业技能欠缺,只能去建筑工地找些搬砖、提水泥等出力的活儿干,也不曾签过劳动合同,被拖欠工资和遭遇工伤事故,也只会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敢找公家的麻烦。那时,他几乎从来不去商场、饭店等消费场所,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宿舍和工地,却存不了几个钱。用方言跟城里人交流也会感到不自在,甚至在公交车上,还被别人嫌弃过自己坐过的座位脏…
    直到后来跟了在工地上结识的大老板刘志军,他才看到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另一个世界,也见识到了上流社会的各种优越生活方式。啊,他这才回过神,原来这就是人们向往和追求的美好生活。但是,这种生活需要入场券,并不是他这样的农民工可以肖想的。于是,他打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通过教育升学的方式,获得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再走自己的路,既不做农民也不做农民工。
    “爸,别担心,我会用功读书的!诶,说了别不信,您闺女的中考目标便是传闻中高不可攀的平阳高中!”
    女儿俏皮的一番话将他拉回现实,“好好好,爸爸相信你一定可以达成目标!”萧汉民转而乐呵呵的打趣道,“只不过这传闻似乎有点儿夸大其词,我看村东头李憨子的小儿子不就轻轻松松考进平阳高中了么!”
    “嘁,你又没见过他学习,咋就晓得他轻松?”萧缓对父亲皱皱鼻子,深不以为然。
    “唉,人只要想好好活着,就轻松不了!”萧汉民叹了口气,顺着女儿的话接着说,“你看我在外头拼搏了恁些年,每到农忙就赶着回来,农闲后又赶着出去,就像天上飞的候鸟来回折腾,是真倦了!尤其是春节前夕,火车站汽车站哈是乌压压的人,大包小包、满身疲惫的挤在破旧简陋的车站里,就为了赶回来与家人团聚!”
    萧缓听完便止不住的心酸,她一直知道父亲在外面过的不容易,“爸,要不您别去外头打工了,就留在家里不成么?凭咱们一家人的共同努力,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父亲缓了缓脚步,微笑着伸手拍拍她的头,“傻丫头,你晓得咱们家一亩地一年收入几多钱?”
    萧缓茫然的摇了摇头,一把乌黑的长马尾在背后荡来荡去。
    “一年到头,从早忙到晚,扣掉成本,一亩水稻一年净收入还不到五百块。”萧汉民望着这条回家的泥泞小路,被压出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车轮胎印,满眼心酸,倍感无奈的继续说道,“不算家里的吃喝用度,光你的学费一学期就要四百多,小石要两百多,还有杂七杂八的资料费,一年下来至少一千五。你说我咋个能不出去打工?即便我不出去,你妈也得拿着笤帚把我撵出去!”
    此时此刻,萧缓心里愧疚极了,她无从作答,只好抿起嘴角,深埋着头用力推自行车,蓝色帆布鞋沾到越来越多的泥巴。
    “好好看路!”父亲扶住她的车头,柔声安慰道,“恁些也不是你们孩子该操心的事儿。你只管好好读书,爸爸就不觉得累!”说完还不忘屈起手臂,在女儿面前显摆自己的肱二头肌。
    萧缓抬起头,眼前的父亲又黑又瘦,跟留在她心目中高大帅气的形象有了很大差距,心便泛了酸,不由郑重地点点头,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学习,不能让父亲失望。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理,父亲指了指后车座的方便面,“学习固然重要,前提是要照顾好身体!早上赖床起晚了,就带盒泡面去学校泡着吃,下了晚自习,要是饿了也泡一盒,哦,还有豆奶,莫忘了喝,可不能饿着肚子学习!晓得不?”
    萧缓眼眶湿润,不远处炊烟袅袅,快到家了,忙吸吸鼻子,故作狼心狗肺的样子,朝父亲吐了吐舌头,“真啰嗦!我才不给您省钱,只怕这两箱还不够我吃呢!”
    萧汉民被女儿的娇纵模样逗乐了,“吃完了你爸再给你买,管够啊!”
    从那以后,每个挑灯夜战的晚上,都有一碗香气腾腾的牛肉方便面,和一杯热乎乎的豆奶伴着萧缓遨游题海。平日里被母亲偷偷投喂饼干糖果等零食的弟弟,也只能眼巴巴的趴在桌角看着。当然,有时她也会大发善心,赏他几口豆奶喝,或者把吃不完的泡面干脆推给他。那是她记忆里唯一一段纵情享用独食的青葱时光。
    但是,最近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让埋头苦学的萧缓忧心忡忡心神不宁。
    话说开春之后,萧汉民便背起行囊又远赴了他乡,李珍梅独自扛下了家里的活计。因田地被洪水淹泡过,不能直接耕种,她每日里不得不早出晚归,忙着排水暴晒、清理土壤中的垃圾杂物、撒草木灰和生石灰杀菌消毒,恨不能天天躺在田里劳作。眼看着李珍梅累的瘦了一大圈,心疼女儿的外公外婆也纷纷下田一同劳作。于是,平日里忙的忙、上学的上学,家里经常空无一人。
    这发生的第一件怪事便是家里遭了贼。
    那时候农村的房子为了通风,都时兴开前后两道门。一般大门是带锁的铁门,很是坚固,而后门则是老式的双开木门,门后有两道木栓,平时都是从里面双手拉动门栓开关门。
    傍晚,忙活了一天,从田里回来的李珍梅惊诧发现自家两扇后门被人给卸掉了,顿时浑身疲乏的松散劲儿被吓得销声匿迹。她不敢贸然闯进去,慌忙把落在身后正跟乡邻闲话家常的父母拉回来给自己壮胆。三人分别拿着木棍、扁担和钉耙,小心翼翼的从被拆卸的后门摸进屋,把房屋里里外外前院后院都察看了个遍,均不见小偷的影子,只余地上一片狼藉,衣柜橱柜被抄的乱七八糟,抽屉也被洗劫了一番。
    李珍梅一边骂骂咧咧的收拾,一边清点财物。还好家里没放什么值钱物件,小偷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顺走点儿啥,估计是看不上。
    外婆气不过,认定是村里或者附近村子里的人干的,快步走到马路上,双手掐着腰屈起腿,放开了嗓门骂道,“哪个王八羔子偷鸡摸狗摸到老娘屋里头来了?个先人板板滴,把老娘的门也拆了,要背去做棺材是不?…”
    老人满头白发,浑身没有多少肉,精瘦精瘦的,岁月在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对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位不好招惹的固执老太太。
    赶在被乡邻围观之前,外公半拖半拽着把老伴儿拉回了家。屋里已经收拾妥当,李珍梅一边套围裙,一边安慰老人,“妈,别气了!我刚里里外外检查过,还好没丢失啥东西,这门…我再找师傅换成铁门,看哪个狗日的还敢来!”
    外婆不听,只一个劲的推搡着外公,“你说你拽我回来干啥,我要让村里人都晓得咱们家可不是好欺负的!”
    外公扶额叹息,“莫丢人现眼咯!”
    这时厨房里传来李珍梅一声惨叫,“他娘的!”
    “咋个啦?”外公外婆赶紧奔进厨房。
    李珍梅指着窗沿上空荡荡的挂钩,气的发抖,“个杀千刀的,把咱们一直舍不得吃的腊鱼腊肉哈都摸走了!”不等二老发话,便咬牙切齿的冲往村口马路,叉起腰,重蹈她母亲的覆辙。
    最后,这起偷窃事件就在外婆和母亲一连三天的咒天骂地里不了了之。然而,消停了还不到半个月,萧缓家的厨房在半夜走水了。
    那天夜里,月朗星稀。辛勤操劳了一整天的李珍梅及其父母都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睡前喝多了水的萧缓被一泡尿给憋醒,打开灯,披上外套就冲往后院的旱厕。乌漆麻黑的夜里,一片寂静,萧缓心里有点发毛,匆匆提上裤子就往房间跑。这时风里飘来一股子烟火气,她停下脚步,借着房间窗户透过来的灯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厨房的屋顶正升起一团团白烟,不及多想便上前推开厨房门,顿时浓烟裹着星火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后退。
    一家人被她的叫声惊醒,李珍梅披着上衣走出来,揉着眼睛,“大半夜的,你不睡觉鬼叫啥…”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差点跌倒,连忙正了正身子急色往水井奔去,不忘吼道,“傻愣着做啥?还不赶快提水扑火!”
    火势越来越大,映红了上方黢黑的天,惊得左邻右舍纷纷提起桶端着盆,匆匆赶来帮忙。众人齐心协力忙活了小半宿,终于把火扑灭。外公外婆连连对着乡邻们鞠躬道谢,李珍梅则跨上自行车直奔当地派出所。刚才她在清理厨房周边的时候,发现了半截烟头,而这个家里除了萧汉民,没有人吸烟。
    那个年代没有摄像头,民警只能通过物证人证调查。他们把厨房地毯式的搜索了一遍,除了李珍梅发现的那半截烟头,再无其他物证。厨房里本就堆了半面墙的茅草和木柴,哪怕只有一个烟头,也能够引发火灾。
    接着民警又对全村人的口供做了分析,那个时间点绝大部分人都在家里睡觉,除了几个聚众打麻将的年轻人,但也皆有人证和不在场证明。只有半夜起床上厕所的萧缓,是唯一目击证人,可惜她也没有发现嫌疑人,只看到了事发现场。
    李珍梅问是否能从烟头上追踪到犯人,民警仔细查看了取证袋里的那截烟头,客观回答,“烟头海绵滤嘴部分并没有明显的咬痕,我们要带回所里进行检测。即便滤嘴中含有唾液,也不足以找到犯人,只能对比嫌疑人,但是目前谁是嫌疑人还不能确定。”
    等了近一周的时间,派出所那边杳无音信,李珍梅及其家人大失所望。这起纵火案比之前的偷窃案,性质要严重得多,他们一时半会实在想不起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平时乡里乡亲的,偶尔有点口角之争也算正常,想来没必要闹出这等场面。
    外公牵着萧石和萧缓的手,对唉声叹气的老伴儿说,“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又对一筹莫展的闺女说,“人平安比啥子都重要!”
    怕年迈的父母担心,李珍梅强打起精神,不再钻牛角尖,打算用年前翻修房子剩下的材料,自己修葺厨房。
    这天,阳光明媚,外公在后院的空地上,画了一个圈,倒入石灰粉,按一定比例注入水,外婆则拿着木棍缓缓搅拌。萧缓和萧石将调好的石灰泥铲进塑料桶里,再齐力抬进厨房。李珍梅戴着草帽,站在板凳上,正拿着小刷子一点一点的粉刷被烧得黑黢黢的墙壁。
    一家人正忙得热火朝天,萧缓听见前院有敲门声,连忙放下工具跑过去开门。门外,背着双肩包的少年满头薄汗,一双桃花眼荡着轻微漪涟。
    萧缓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低声问,“你咋个回来啦!”
    “自从收到你的来信,我一直不放心,趁这个周末便赶回来看看!”
    萧缓明知道连警察都破不了的案,就算李春雷回来也于事无补,但她还是松了口气放下了心。他来了,便胜过千言万语。
    李春雷看到她满手的泥灰,似乎已经猜到缘由,脱下双肩包,便往后院走,“我也来帮忙!”
    对于李春雷的突然出现,萧缓的家人自是感到莫名其妙,但有恁健壮的大小伙子加入,立马事半功倍,于是大家便欣然接受了他的帮助。外婆还特意洗了手,进屋给他冲泡了一大杯甜糖水。
    李珍梅也交口称赞,“这学习好的孩子啊,就是咋个看咋个好,秉性纯良,做事还牢靠!咱们家小石要是有你一半长进,我也就知足啦…”
    无辜的萧石闻言嘟起嘴,更显无辜。萧缓连忙给予摸头安慰,弄得他头上也沾了水泥。李春雷只得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干活更卖力。
    太阳下山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厨房,屋顶换上了新瓦,墙壁又变成了白墙。赶在天黑透之前,李珍梅在院子里架起大铁锅,准备升火做饭,她要留李春雷吃晚饭。
    “珍梅婶儿,不用忙活我的饭菜!我想回去跟我爸妈还有我姐一起吃顿饭,明早就得赶回回校了!”原来从下了车他就直奔这里而来,还未曾回家看看。李珍梅体恤为人父母之心,便不再挽留,只是一边道谢一边让萧缓好生送送。
    优秀的人好像天生就会获得一些特权,譬如轻而易举的就能获取他人的信任,也可以一叶遮目般的混淆视听。
    踏着月色,李春雷和萧缓并排走在乡间小路上。不时与迎面而来的乡亲打声招呼再擦肩而过。走着走着,两人越走越近,突然,男孩的小手指被女孩轻轻地捏住,而后握进了掌心里。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鸡鸣狗叫的声音也消失了,李春雷只听得见自己鸣鼓一般的心跳声。他静静感受着她手心里的柔软,还有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