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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

      这女人真是时刻都要强,放着旁边一个大男人当摆设,修个木门都要亲力亲为。
    潘小园:“诶,咱别一块儿……”
    说晚了。俩人同时从犄角旮旯现身。贞姐儿正踮着脚尖摆弄那门,转头一看,小脸红了,不敢多问,顾左右而言他:“这房子……还是老旧,牙行不厚道,要了咱这么多钱……”
    武松不说话,绕过小姑娘,点碗灯,上下照照,发现了问题——门框转轴上的销钉有点锈了,因此移位,最好是找锤子重新给钉回去。
    大半夜的哪去找锤子,还是徒手更方便,力聚过去,一点点的把那铁钉扳回原位。
    贞姐眼睛看直了。平日里有点怕武二叔,这会子也忘了,不由自主凑过去,看他是不是悄悄变戏法呢。
    潘小园却没心思欣赏他的“英姿”。看看贞姐儿。这一路上,跟武松的关系基本上公开化了,大家都十分善解人意地问都不问。
    可那多半是顾着武松的面子。没名没分的和女人相好,算不算堕他的名声?抛开孙雪娥那样的傻大姐,旁人心里怎么想?
    她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下次贞姐再大着胆子问什么,就干脆告诉她,自己跟武松有婚约。免得小姑娘担惊受怕的,老把她武二叔当流氓。
    武松把那木门修理好,让贞姐进去睡,他自己得意地左右四顾,院子里空了,潘小园也早就回去了。
    此后两三天,大伙也都没闲着,东西慢慢添置齐全,食材买回铺子里,大冬天的也不怕放坏,因此批发价运回来几大车儿;然后写了十几个菜牌儿——孙雪娥的拿手菜并价格——挂在门边;最后是给铺子命名。大伙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东京城里的商铺,大多是家族企业,只是挂个老板的姓氏,就是最亮眼的招牌。譬如李家香铺、梁家珠子铺、曹婆婆肉饼、杜金钩家药行。只有规模宏大的酒店,有的才专门起个吉利喜庆的名字,譬如清风楼、白矾楼、和乐楼,一听就是高消费的销金窟。
    郓哥提议就叫武家酒食铺——那是讨好武二哥和潘嫂子的。潘小园还没说话,武松当场给否了。他一走,店里又没有姓武的,再说了,就算有,那店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啊。
    这边董蜈蚣和周通帮腔燕青,说叫燕家酒馆。到时候燕青作为老板,往门口那么一站,不用吆喝,定然是高朋满座宾客如流。
    燕青笑笑,也推辞了。加盟梁山不久,他还没忘了低调做事。这么大一个“燕”字杵在东京城,梁山上任谁来了,都免不得多看几眼,难免不会有人多想。
    再说,他在这暗桩能做多久,他自己也并无定数。
    董蜈蚣脑子活络,又提议:“那就姓梁!梁山的梁!到时候来的人一眼能找见!”
    没人应和,几个白眼翻过去。还嫌不够张扬呢。
    潘小园满脑子都是后世市场营销策略里的奇葩吸睛店铺名,但此时也知道不能太过鹤立鸡群,最好是像风门那些人一样,让人一眼看过记不住的,才叫大隐于世。
    轻声提建议:“咱们这个铺子,创业初始,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有什么?”
    大家一愣。这答案太明显,孙雪娥的吃食啊。
    “大家想想,倘若咱们是一群本分老百姓,拉到个大户人家的厨娘做合伙人,一齐开了间吃食酒铺,那最该拿出手炫耀的,又是什么?”
    燕青笑道:“自然是那位本该藏于深闺,却将手艺奉献大众的厨娘了。”
    潘小园朝他一竖大拇指:“就姓孙。”
    孙雪娥一跳三尺高:“什什么?叫我的名儿?孙家馆子?不成不成,我一个女人家……”
    潘小园打算找个时间再给她解释“核心竞争力”的概念。反正眼下是她拿主意,坚定地朝孙雪娥看一眼,说:“不然呢?你的吃食做出来,让人夸了,总得有个夸赞的对象吧?我们这些人都是幕后,你孙大厨的手艺,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不叫你的名儿,叫什么?这里谁认得燕大厨、武大厨?”
    一番话说不上逻辑通顺,但最起码,把孙雪娥说服了。她愣了一会儿,说:“可是、可是我妇道人家……”
    “自然不能用真名。就叫孙……孙……”心思一转,笑道:“孙巧手!孙巧手点心。暂时不叫酒店,否则咱们厨房里人手不够,也开不出大的宴席来。”
    孙雪娥闭上眼睛,将这个新名号咂摸了好一阵子,陶醉万分:“孙巧手……”
    旁人谁也没有更好的建议。武松笑道:“赶明儿该让孙二娘来一趟瞧瞧。”
    潘小园赶紧说:“那不成!回头她要是在东溪村开了分店,也用孙巧手的名号,那老乡们该上梁山去投诉她欺诈经营了。”
    反正孙二娘不在,不痛不痒的埋汰她一句,几个人哈哈大笑。
    其实她还有一个不太说得出口的想法。东京城百万人口不假,路上相遇的路人甲,一辈子不一定能照第二面。可架不住有时候缘法凑巧。万一中的万一,孙雪娥的这些拿手菜名称,并“孙巧手”的店名,有一丝一缕传到西门庆耳朵里,万一他多那么一点心,万一有闲工夫派人来问一句……
    那就是他自投罗网,省了自己和武松多少事。
    派两个人出去寻了木匠,第二天,“孙巧手点心”的大招牌就闪亮登场,武松踩个凳子,给钉在了铺面的高处。
    但是按照风俗,招牌上的字眼儿还不能露面,先用旧布盖着,等到开张当日,再由掌柜、大厨亲自揭开,算是个“剪彩”。
    于是在潘小园的指挥下,几个人又忙忙碌碌了两三天,主要是宣传打广告。潘小园让孙雪娥将她那招牌“腐皮酥”大量制作,派郓哥、燕青、董蜈蚣几个嘴甜的,出去在各大商圈的热闹地区亏本售卖,并且放出风去,这点心是在即将开业的榆林巷“孙巧手”店里才能买到的。
    她自己呢,这两天倒不抛头露面了。毕竟跟西门庆同处一城——就算这城里百万人口,两个熟人撞上,基本上算是大海捞针的概率——也要尽量减少暴露的风险。就算是不得已上街,也尽量避开“合昌解库”的所在。
    买了一沓子厚纸,订成个大账本儿,拉上贞姐儿,把“孙巧手点心店”从开张以来的账目,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本钱是一千贯,外加一百两金子。从梁山一路走来,衣食住行加起来,钱财已经用掉了七八十贯。这还不包括扈三娘食宿自理,有时候还“赞助”个一贯半贯的——反正不是她自己的钱。再加上这几天住客店、市场调查、亏本甩卖,开支估计要一百贯往上。
    让贞姐仔细数一遍,得出具体现金数额,还剩下九百零四贯整钱。其中零头便抹掉了。这帮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土匪老爷们,是从来记不得准确地给她报账的。
    金子呢,租铺面宅子花了三十两四钱,剩下将近七十两。其实说是一百两金子,梁山又不是钱庄,分派公款的时候谁愿意斤斤计较,称得差不多就够了。所以潘小园直觉认为,拿到的金子不止一百两。果然,让贞姐称了几遍,剩下的金子,堪堪七十一两半。
    把钱和金子分别存进两个箱子里,铺子里放一个,宅子里自己的卧室放一个,统统上锁。派贞姐对各位大哥大姐传出话去,要支钱,须得向她提前报备。
    随即又想到,怎么能光自己一个人管钱。就算大家没意见,她也得提前想着避嫌。可队伍里的其他人,除了贞姐郓哥,个个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对钱财的兴趣仅限于数它们的时刻,谁愿意担这个担子呢……
    潘小园看着那两箱子财产,忽然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把钱存在屋子里太亏。这要是有银行,放进去来个定存,还能生利息呢。
    可惜眼下的银行业还比较原始。况且“孙巧手”的账面财产还不算多,必须储备足够的现金,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接着大笔一挥,画了个新的栏位,记载“当月支出”。房租一个月四十五贯,但已经提前付了半年的,算是“待摊费用”。另外每人每月的“零花钱”,给多少好呢……
    正在运筹帷幄,耳边冷不丁响起武松的声音:“干什么呢?”
    她赶紧抬头,本能就把账本合上。随后才想起来,武松是见过她用阿拉伯数字的,只道是什么江湖上失传的奇门秘术,没多问过。
    于是心放下来,笑嘻嘻答:“记账呢,有事吗?”
    孙巧手铺子的账房,就设在柜台后面的一个小隔间里。但此时铺面还没有完全整理完毕,账房里还堆着些武松、燕青他们的行李。武松便是来拿行李的。小包裹里翻了一阵子,忽然抬起头,朝她讪讪一笑。
    “六娘……能向你支点钱吗?”
    潘小园乐了:“怎的,你自己的花光了?”
    他起身,闷笑着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见她开心得什么似的,才补充道:“昨天路过白矾楼,他们说是前一阵库房失火,酿得的银瓶酒无处存放,只得低价清仓,还有人端出来,免费分给路人尝……”
    潘小园挥挥手,打住,明白了。这人准是凑热闹,尝了一口免费酒,就此念念不忘了。什么白矾楼,促销的伎俩原始归原始,还真挺管用的。
    “你要打多少?那酒贵不贵?”
    武二哥少有爱好,仅有的几样算是比较感兴趣的活动,不外乎喝酒打架。这点“个人享乐”的需求,她觉得能满足尽量满足。
    武松自己虽然并非穷光蛋,但他的积蓄都以金珠宝贝的形式保管在她那里。总不能为了喝碗酒,先去当铺换现金吧。
    武松见她眼珠子转,坦然一笑:“人家卖九十文一角。确实有些滋味,要不我带你去喝一杯?”
    潘小园缩缩脖子。一角酒的容量,各大酒楼不甚统一,但大抵是一斤上下的量。照武松的酒量,他要是想一醉方休,今儿她非得带着金子出门不可。
    朝他甜甜一笑:“好好,舍命陪君子,不过先等我把账记完了再说——就剩几笔啦。”
    可是笔尖下去,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梁山好汉外出公干,“公款喝酒”天经地义,然而,在账面上,要用什么名目来记这笔消费?
    进而想到,燕青、周通,大家都是梁山兄弟,自己要是像管员工一样管着他们,每个月发固定“工钱”,是不是……太委屈他们了?人家就算想去白矾楼喝顿酒,也得看她脸色,这日子没法过了。
    还是得设计出一个更宽松的经济政策来。不过不差这一天。今日她忙得已经够了,脑子转不动,干脆去陪武松出门转转。
    第161章 1129.10
    箱子里扒拉出两贯钱,够打十几角酒了,打在包袱里,武松接过来拎着。
    她忽然又看看武松,摇摇头:“你别出去。”
    “怎么了?”
    “你忘啦?今儿你没改装,可不能以本来面目出门,就怕万一!这么着,你在店里等着,我去把酒给你买来。”
    武松愕然,想反驳一句,看她一副胆小怕事的坚定神色,悻悻然说:“那……麻烦你。”
    潘小园出到店堂里,周通正在摆桌椅,孙雪娥在一个个的擦碗碟。贞姐按照潘小园的指示,正拿个小本子,一样样登记铺子里的资产数额。
    忽然哗的一声响,却是孙雪娥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酱碟儿。周通连忙过来帮着收拾。贞姐摇摇头,从本子上把这个酱碟儿划掉。
    角门后面的小院子里,一方封闭空间,扈三娘正挥汗如雨地练刀法。
    大家各司其职,潘小园十分满意。
    一只脚刚跨出门,顿时定住了身。只见几个开封府公人打扮的汉子,正围着“孙巧手点心”的招牌指指点点,见有人出来,一齐虎下脸,叫道:“人在这儿了!”
    潘小园做贼心虚,登时一头冷汗。
    领头的公人耀武扬威地上前两步,手头铁链哗啦一响,看看她,叫道:“喂,你们这店,哪个是老板,叫出来说话!”
    潘小园一闪身,躲过阳光底下的一注唾沫。店铺名义上的主人是燕青,此时正在外面做开业宣传呢。她不敢慌乱,朝几位公人一福身:“大哥们有何贵干……”
    身后门板声响,却是武松闻声出来了,站她身边。潘小园心里又是一慌,赶紧使眼色让他回去。不怕让人认出来么!
    武松却不理会她,开口:“我家老板外出未归,几位有事?”
    万一来者不善,难道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应付?东京城里贴的通缉犯头像那么多,谅这些城管脑子里也没绷这根弦。
    几个公人果然不认得他,见出来个人高马大的壮士,也不敢太颐指气使了,回复正常的口气,说:“你们这店,是新开的?可交税了没有?手续齐不齐?拿出来给我们看看!缺一样,要罚钱!”
    潘小园这才明白了,安安稳稳地答道:“回几位大哥,我家的铺子是在汴河大街吴家过卖牙行刚租下的,租房的税款已经付过了。市易经营的税费,照例是年末付清,我们这儿都留着文书呢。”
    说完,赶紧让武松回去,自己从账房里拿出一摞整整齐齐的文书,摊开来,手印儿花押一样不少,各个条款一览无余。
    “我们都是合法经营的老实人……”
    几个公人翻翻拣拣的看了一遍,没瞧出什么漏洞,互相哼了几声。
    潘小园算是彻底明白了。这是看着新店开业,因此前来打一回秋风。倘若开店的恰好有什么偷税漏税,又或者文书不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开罚单。
    好在她和燕青都是细心的,手续办得毫无瑕疵。当然还不忘搬出那些以假乱真的身份证件。几个公人挑不出问题。但随后又开始聒噪。
    “过两天元宵,你们别忘了结彩悬花,张挂花灯,就算不赛花灯的,也不得含糊!否则,到时候你们这儿黑漆漆的,上面罚下来,兄弟们可不手软!”
    元宵节庆典将至,政府规定,十四到十六日,连着三天长假,全城商铺自然张灯结彩。想不到这还是项死命令,面子工程,不挂灯还得罚款。
    潘小园连忙应承了。转念又想到,那个被扈三娘从高衙内手上救下来的猫奴小娘子,还邀请她们元宵赏灯呢!不如哪天去拜访下,让她来店里坐坐。
    应付了公人大哥们,又知道这第一次绝不是最后一次。心里一动,赶紧伸头去店里,招呼孙雪娥:“大厨,灶上有点心没有?快给几位官爷拿来尝尝!”
    几个“腐皮酥”捧出来,笑嘻嘻地一人分几个:“小店新张开业,几位大哥帮忙尝尝,这口味的点心,还过得去?……”
    几个公人总算没有空手而归,夸了几句,一边吸溜口水,一边大摇大摆的走了。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满脑子充斥着一个新念头:“每月的支出预算里,还得划一笔喂饱当地城管的钱。”
    乔装改扮,带了郓哥去白矾楼。那流香四溢的银瓶酒,武松还眼巴巴等她买回来呢。
    本来几步路的事儿,却堪堪一个时辰没回来。武松早坐不住,想找燕青给他也化个装,就要出去寻。谁知燕青正在外面居民区里做宣传呢,一时半会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