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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节

      武松直接运用职权,调兵遣将,周通、董蜈蚣都派出去找。人还没出门,听得门口一声轻笑:“哎唷,我竟然去了这么久?”
    几人同时奔到门口一看,潘掌柜回来是回来了,怎的身后辘辘的,还跟来一个车队?
    车是平头车,比太平车儿略小,辕内一头牛,项负横木,人在一边,牵着牛鼻子。整个巷子里顿时充满了丝绸之路的气味。
    车里载的是酒梢桶,有一个漏了,酒液滴滴答答的从靥口里流出来。潘小园回头一看,脸色一沉:“大哥,这一桶得算我半价。”
    那几个赶车的擦了汗,检查一下那桶,也没二话,还道了句歉,然后说:“娘子,这货款……”
    郓哥趾高气扬的在后面“殿后”,远远见着贞姐,大声使唤一句:“还愣着干什么!嫂子进货了,快去拿钱!”
    武松惊愕不已,随后感激涕零。本来让她买个三五斗就好了,这一桶一桶的,是几个意思?
    潘小园见他犯愣,扑哧笑一声,直接从店里拿出个碗,酒桶靥口拔开塞子,接一碗,塞他手里:“怕你路上没酒喝,这些都给你带着。”
    武松一怔,才听出来是开玩笑。
    这时候燕青也回来了,见着店门口车水马龙酒成灾,目瞪口呆。
    “表姐,你……”
    潘小园朝他笑一笑:“我低价进了些酒,每桶两贯半,这里一共八十桶。白矾楼里那些存货,基本上让我买光了。回头再跟你解释。”
    燕青眼睛直了,掰着指头数车上那些桶。每个车上似乎是堆了十桶,有的是十二桶。这一共来了六七辆车儿,一共就是……就是……
    算了,就按她说的,八十桶。
    而其他人更是惊讶得没边儿了。都知道这酒桶是正店酒楼里的标配,一桶大约三十斤,合着每斤她花了将近七十文,简直比市面上大部分酒都要贵!
    八十桶,每桶两贯半,一共二百贯整……不算那个半价的,加上给车夫们的辛苦钱……
    都知道她是管钱并管事的,除了武松质疑一句,别人也没敢有二话。贞姐开了箱子,周通、董蜈蚣、郓哥,连同几个送酒来的小厮,大家已经吭哧吭哧的开始搬钱了。酒桶卸下来,钱装在车上。
    几个车夫谢了刚要走,潘小园挥手叫住:“慢着!钱财过手,烦请大哥们签一下收据。”
    酒店里,大伙看着占了满满大半个货仓的酒桶,面面相觑。
    一下子扔出二百贯钱,潘小园也有点紧张,解释:“白矾楼在低价出存货,卖的不只这一种酒。但其余的我也不熟悉,咱们也没那么多钱买。只有这银瓶酒,武二哥既然说好,那必定差不了。我让郓哥去问了几个附近的人,都说这酒确实是贱卖,眼下卖九十钱一角,但原价要九十五,有时候供不应求了,还涨到过一百钱以上,算是东京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我想着……这个、白矾楼着火,毕竟是稀罕事,机会错过了可惜……”
    大家仍然面面相觑。正店虽然卖酒,但批发和零售是分开的。银瓶酒是独家特产,向来只做零售,而批发的低档酒,价格更便宜些。她这是用零售价,买了批发的量?
    看着还有人不太理解,郓哥一挺胸脯:“这是我跟嫂子一块儿决定的!这叫做投机倒把,囤积居奇!这酒咱们先屯着,回头卖出去……
    贞姐终于忍不住反驳一句:“不是做过顾客定位了么!咱们店里,主要吸引的是平头百姓,谁会一边吃胡饼,一边喝九十文一角的好酒!”
    郓哥朝她瞪眼,“这你就不懂了,就算咱们不在店里卖,挑到白矾楼门口卖不成么?”
    “你还敢去跟白矾楼抢生意?人家给你打出来!”
    两人顷刻间吵得面红耳赤,一齐看向潘小园,等她评理。
    潘小园有些脸红,实话实说:“你俩说的都有道理。我今日决定得急,却没想着这些酒到底卖给谁。但这八十桶,都是我低价抄底,全东京找不出更便宜的价,往后总不会亏了,大家相信我。”
    ……
    这话说得几近无赖。但她以往在梁山的“业绩”摆在眼前,大家还都不便再出言反对。毕竟钱都付了,收据也签了。
    武松首先表示支持:“就算卖不出去,我买了喝。”
    周通想起个词儿:“这叫‘商机’。”
    贞姐:“不亏就成……”
    郓哥瞪她:“亏了,我管你叫奶奶!”
    ……
    八十桶上等好酒,就暂时存在了酒店的库房里。先给武松打几碗,让他喝个痛快。
    各项准备工作做足。没过几天,附近的居民都知道,榆林巷新开了家酒食铺子,掌勺的是个女大厨,据说过去是山东首富家里的首席厨娘,来东京拓展业务的。
    本来潘小园制定的宣传策略,把孙雪娥包装成“山东某小县城里飞出的金凤凰”,首都人民吃惯了精致淡雅的小清新,她决定让这“孙巧手点心”,走一个乡土农家乐风格。
    谁知传着传着,就变成“山东首富”家里的了,完全不受潘小园的控制——谁让她自己也是半吊子,过去没干过宣传工作呢?只好将错就错。
    开始听人这么说,还面皮薄,红那么一下子脸,眼下也处之泰然了,还提醒孙雪娥,别轻易从后厨出来,就算出来了,人家要是拉着她问东问西,别轻易答,学着点高深莫测。
    开业当天,孙雪娥起了个四更,忙活一早晨,郓哥、贞姐、董蜈蚣,全都下来帮厨。交五更,便有各大寺院行者,打着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等到天光第一缕亮,诸门桥市井缓缓洞开,溢出里面热腾腾的香气来。
    榆林巷附近,很多是来赶早集的客人,空着肚子满街寻早点。再加上前几日的宣传,也有人早就等着开门瞧个新鲜。不出一盏茶时分,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的踅摸过来了。
    郓哥作为在东溪村酒店历练过的金牌店小二,率先张罗招呼客人。
    “来了来了!小店今日开张大吉,几位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恭请上坐。我们发财,大伙儿发财,各位今儿占着好便宜,小店的点心一律半价,茶水免费,只有今日,过时不候嘞!”
    其实那坐下来的客人,除了野生顾客,还有路人乙武松、扈三娘、周通这几位,算是“托儿”,造成人满为患的假象,以显得小店一开张就生意兴隆。
    不过随着郓哥几句吆喝,像磁铁似的,把四邻八家贪便宜的平头百姓都吸引过来了。店铺很快真的“人满为患”,周通不声不响地起来,帮着准备茶水去了。
    过了一会儿,武松也不好意思占座儿了,给一家子老少让了位置,自己挪到柜台后面,拍拍潘小园肩膀,又看看底下那个小脑袋。
    “记得过来吗?”
    潘小园自豪地点点头。“试营业”第一天,卖的产品种类不多,又有很多免费项目不需入账,也就训练着贞姐独立记账,她在旁边监督。小姑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工工整整一排一排的,到现在为止,还没出过错儿。
    董蜈蚣串来串去的帮着打杂收钱。燕青站在门外刷脸。新涌进来的客人,很快就需要拼桌了。
    店面不大,乌央乌央的声音震耳欲聋,面食、肉食香气,夹杂着茶香酒香,混成一缕市井的俗味儿,迅速弥漫在店堂上空。
    武松无奈:“我去帮忙。”
    潘小园咬着手指头儿,看着武二哥前所未有的变成了脚不点地店小二,心里头盘算,等他离开,怕是要马上多雇两三个人手。
    突然想起来,离开梁山之前,曾经窝在他怀里,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你混不下去了,我在东京酒店里,给你留个小二的位置。”
    当时觉得自己多么慈善伟大。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邀约,简直充满了剥削阶级的最大恶意。
    正目不转睛看他,忽然武松也一回头,两人目光对上,心知肚明地各自一笑。武松眼里的意思明显是:当初你心心念念的念叨酒店,可没想到会忙成这个样子吧?
    潘小园不服气地白他一眼。创业多艰难,早有心理准备,瞧不起我!
    不过今日的火爆,一半原因是新店开业,大家来瞧热闹;另一半原因,便是那个点心半价茶水赠送,跟当年潘小园在阳谷县玩的那个猪油炊饼免费品尝如出一辙。来的人里面,八成都是贪便宜的,看着菜牌儿上的价格,自己心里打个对折,眉花眼笑地吆五喝六。
    “小二,小二!这个……如意玫瑰卷儿,带的什么馅儿?银丝千层卷儿,一个多大?——各来两笼!还有那个,白肉胡饼,那天我在街上买的可是十文钱一个,今儿怎么变成十四文了?”
    郓哥吐吐舌头,赶紧过去解释:“今儿半价,一个七文钱!”
    心里头想,可不是吗,谁家打折之前,不先给全店的货物提个价?再说了,上次是挑担卖,这次是坐下来舒舒服服堂食,能一样吗?
    可是客流量大,流水收入却不见得多了。小猴子觑个空儿,找到柜台后面的潘大掌柜,苦着脸提醒一句:“嫂子,要不缓一缓,别放人进来了。今儿你来个全场半价,卖出去的点心越多,咱们亏的越多啊!”
    潘小园胸有成竹:“就是花钱买个口碑。明儿他们再来,就变成八折。元宵以后原价,还愁挣不回钱吗?”
    低头问贞姐:“账面收入多少了?”
    小姑娘已经汗流浃背,手底下运笔如飞,汉字和阿拉伯数字交相辉映,抬起头,喘口气的工夫,告诉她:“三千五百多钱啦。”
    确实亏本了,不过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休息一阵,我替你。”
    潘小园接过笔,接着贞姐的笔迹写下去。没写两笔,突然堂里咔嚓一响,一个食客手抖,打碎了个碗。
    郓哥早有经验,笑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抬头瞄一眼潘小园的脸色,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接着道:“不妨事,不妨事!客官可有伤着手?——蜈蚣大哥,来扫一下啊。”
    那摔了碗的颇为不好意思,捋着胡须笑道:“你瞧瞧,是你们店里的东西东西太好吃了,害得我都不知道该拿哪个了!——别看一个脚店,倒有正店的本事,不错!”
    “正店”指的是东京城里,由政府颁发牌照,可以合法用酒曲酿酒的大型商铺,整个首都也不过几十家,譬如白矾楼便是最有名的。
    其余的酒店不能私自酿酒,必须从“正店”里批发,统称“脚店”。这位客官说他们能和正店拼质量,是一句很高的评价了。
    潘小园赶紧再朝郓哥使个眼色。小猴子点头会意,躬身笑道:“那可要劳烦客官,多在街坊邻里中宣传宣传小店。”
    那摔了碗的心中有愧,自然是一口应承。而潘小园心里踌躇满志,早晚有一天,得把这个铺子做成真正的“正店”。
    那八十桶抄底买来的银瓶酒,也在试探着琢磨销路。将原装酒加水稀释,然后兑上寻常烧酒冲度数,再掺些眼下时兴的配料,譬如果汁、玫瑰露、紫苏叶,搅一搅,十分好。
    潘小园指挥一群人,厨房里悄悄的做着这暴殄天物的事,心里有点罪恶感,觉得像是拿上好的红酒兑了雪碧。
    跟武松这个大酒鬼做了几次实验,得到他的首肯:能入口。
    打出招牌,小店独家配制的风味烧酒,五十文一角。
    价格中规中矩,不算太便宜。不过且今日全场半价,一角二十五文——这就十分有吸引力了。
    不少人试着要了几口,有些老油条,就咂摸出味儿了。
    “诶,店家,你这酒,有点白矾楼里银瓶酒的味道嘛!”
    郓哥面不改色,诚实接话:“歪打正着,那酿酒的方子,是我们掌柜的花了一个月,从一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家里收购来,再请造酒世家酿出来的。”
    谁不知道,白矾楼银瓶酒的配方乃是绝密,酿出的酒,香味三日不散,而且要卖将近一百文一角!
    店里这些平头百姓,平日里哪有条件次次都去白矾楼喝酒。眼下这种“山寨”银瓶酒,价格十分平民,勉强能够解馋。
    红酒加雪碧,毕竟也有人买账。
    但这种“独家风味酒”,也是店里唯一一样二次销售商品。潘小园为了避免亏本太多,规定限量供应。
    第162章 1129.10
    郓哥这边服务周到,旁边就有人好奇了:“小二,听你口音,是山东那边的?”
    关于店内各员工的身世,大家早就排练得纯熟。郓哥点点头,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脸色,说:“小的籍贯山东阳谷县,去年梁山贼寇掠了我们县城,小的就无家可归,万幸让东家收留,这就来东京干活了。小的口音不纯,大伙多担待。”
    店里的客人们谁没听说过“梁山贼寇”的大名,但只是街头巷尾议论的谈资,少有人真正设身处地体会过梁山的威力。听郓哥这么一说,惊叹的惊叹,感慨的感慨,最后纷纷表示,店老板菩萨心肠,以后必将好人有好报云云。
    见几个顾客拉着郓哥,还要问那“梁山贼寇”的轶事,潘小园怕他言多必失,招招手,把他叫回来,冲碗茶,让他休息。
    燕青也过来支吾,三两言语,讲几个笑话,转移了食客们的注意力。
    等到早上一拨人过去,该吃早点的都吃了,该上工的都去上了,街上行人渐少,潘小园命把门板放下来一半,暂时歇他一个时辰的业。
    这种赔本赚吆喝,就要等人多的时候才好进行,现在的时间需要用来休息。
    武松体力过得去,此时只是长出口气,坐下来倒了碗酒喝——山寨银瓶酒,喝一口就放下了。他不亏待自己,到后面给自己倒了碗正宗的。
    郓哥和董蜈蚣可被比下去了。上一刻还精神抖擞,那门板一下来,立刻就成了软脚蟹,叽里咕噜的瘫在一张桌子底下。郓哥手伸到桌面,摸出一壶不知谁剩下的茶,对着壶嘴儿咕嘟咕嘟喝。
    周通一屁股坐下,两只脚高高翘在桌子上,有脱鞋的意思,见几个人一起不怀好意地看他,讪讪一笑,没脱。
    燕青没干什么体力活,但半天下来,脸都笑僵了。潘小园不等他抱怨,朝铺子后面一指:“快去休息,拿我的香药兑水敷个面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