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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薛璎一指跟前漆盒内的小米饼,再推给他一碗茶水,道:“先吃点,你阿爹还没回来。”
    魏迟是真饿了,忙端起碗饮水,再往嘴里塞饼。
    薛璎发现,这孩子跽坐的姿势非常端正,仪态一板一眼,虽因饿极动作急了些,吃相却不狼狈,想来在家中得的是好教养。
    她打听起来:“你叫卫迟,是哪个卫?”
    魏迟咽下一口饼,答:“一个委,一个鬼。”
    薛璎轻轻“哦”了声。因澄卢剑的关系,她本怀疑这对父子是卫姓王室中人,不想却同音不同字。
    她继续问:“你家住哪里?”
    “一座大宅子里。”
    薛璎一噎,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换了个问法:“我是说,你从哪儿来?这里靠近卫国边境,你是卫人?”
    魏迟一愣,抿抿嘴:“姓魏就是魏人吗?那我是。”
    她再噎,疑心自己在朝臣跟前板脸多了,才与孩童处不到一块,说话都对不上盘,便撇过头拿掌心压压面颊,叫脸皮松快些,笑了笑再问:“你阿爹是做什么的人?”
    “阿爹?那也是魏人。”
    见她嘴角笑意渐消,好像很快就要不温柔了,魏迟忙补充:“阿爹不是我亲爹爹,他忙,好久才到大宅子看我。我是钟叔带大的,钟叔说他姓魏名尝,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他眨着个眼说得一本正经,薛璎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败北,移开了视线。
    看这澄澈得都能滴出水来的眼光,似乎也不像全然在胡扯。
    她追问:“那你的亲爹爹呢?”
    “没见过……”魏迟声音低下去,搁下小米饼,啪嗒一下掉了滴泪。
    薛璎一愣,忙递了干净的绢帕给他。
    看这情状,想必生父是早早过世了吧。她张张嘴,却经验全无,不知说什么好听话哄小孩,干脆又闭上了,再开口,语气倒温和不少:“那你告诉姐姐,大宅子在哪,你可认得路,或知道联络钟叔的法子?”
    魏迟揩掉泪痕,摇摇头示意不知:“阿爹不给我出宅子,我只知道它在林子里。”
    乍一听,这怎么像是个“金屋藏子”的故事。
    “那里头除了钟叔还有谁?”
    “有几个不好看的老嬷嬷,但没有阿娘。”他说到这里撇撇嘴,“我也没见过阿娘。”
    那就是说,他的生母也在他出世不久后便去了?
    薛璎怪道:“没见过,先前怎么胡乱叫我阿娘?”
    “我在洞里睡着了,梦见个老伯伯,说我醒来就能见到阿娘,然后我就看到了姐姐你。”
    这答案倒叫薛璎始料未及。她一滞,“哦”了声勉强接受了,转而道:“那你方才说,你阿爹从不给你出宅门,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出去。我就在屋里,阿爹哄我睡觉,我一醒来,哗,好大的雪,阿爹也哗。”
    “……”
    这……薛璎就有点接受不能了。但再细问,魏迟的答案还是一样,非说父子俩就是一觉睡到雪山去的。
    她打个手势示停:“好了,先不说这个。你告诉我,你们先前为何跟踪我?”
    “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好厉害,我们找不着路了,心想跟着你或许能下山呢。”魏迟说完,似乎有些坐不住了,透过窗格子瞧一眼外边昏沉天色,“厉害姐姐,我阿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一阵叩门声。薛璎摆手示意傅洗尘去瞧。
    傅洗尘到了门外,与来人小声交谈几句,而后向她回报:“在崖底发现了魏公子的佩剑和零星血迹,但不见人。山脚没有积雪,所以也未见靴印痕迹。”他说到这里一顿,“还有,在另一边找到了阿羽的玉簪。”
    薛璎点点头,见一旁魏迟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解释道:“魏小公子,我不瞒你,你阿爹落崖不见了。我自然尽力找他,但你方才如果有所隐瞒,很可能耽误我理线索。你要再记起什么,千万诚实告诉我。”
    她说完,因急于弄清玉簪一事,便转头吩咐傅洗尘先将魏迟领回隔壁照看。
    呆若木鸡的魏迟走了半道才回过神来,一把死死扒住门框,以免再被傅洗尘拎起,梗着脖子回头道:“姐姐,姐姐一定要帮帮我!找到了阿爹,我给你钱!”
    薛璎想说钱就不必了,她也不缺,紧接着却听他真挚道:“我家里头好多刀币呢!”
    她脸色微变,确认道:“刀币?”
    刀币是前朝末期流通于北地几国的一种钱币,但早在二十年前,大陈建朝之初,便已和布币、贝币等旧币一样,被先帝下旨废弃。
    这年头谁还用刀币?那是触犯律法的。
    魏迟却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给你一车!”
    “……”
    “哦,有点少吗?”他深思熟虑了下,“那五车?就五车,不能再多了!”
    是不能再多了,再多就要被抓进牢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光之子魏尝掏出了他的宝贝三棱镜:嘿,我照!
    本章阅读指南:小魏迟的话不可全信,但也不可全不信。
    第5章
    但薛璎眼下着实不得闲深究此事,便承诺替他找爹,先将他打发回了隔壁,而后叫候在门外的羽林卫入里。
    侍卫呈上一柄剑和一支簪子。薛璎接过,见剑确实是魏尝的那柄,剑鞘上还残留了不少血迹,嗅着应是狼血。
    她问:“山脚下的,是人血还是狼血?”
    “回禀殿下,是狼血。”
    “血迹形状如何?”
    侍卫递来一片作了几笔画的木简。薛璎看过后道:“是剑从高处坠落,将血迹沾上了草尖。”
    山脚不见靴印,血迹又是从剑上来的,也就是说,目前尚未有证据证明,魏尝坠到了崖下。
    她想了想,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