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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如此一想,阿俏确实觉得她初来乍到,要马上执掌阮家的话她还未完全准备好。既然这样,阮家眼下唯一的出路……难道是想办法留下高师傅?
    阿俏满腹的心事,翻来覆去地想着,没有看路,经过一间商铺新布置的橱窗跟前,她竟没有注意到她前面站着一个人,险些一头就撞了上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阿俏才抬眼,一惊之下,赶紧收住了脚步,睁大了眼望着来人。
    沈谦就这样立在她跟前,目光温煦如春日里的艳阳,眼神似乎在询问:你可还好么?
    “唔……对、对不住……”
    阿俏一度十分慌乱——她自然能认出沈谦,这个人,这对眉眼,哪怕烧成了灰她都能认得,她甚至还暗自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可眼下竟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在街上就这样遇见了,猝不及防。
    “这位姑娘,”沈谦一面说,一面摘下了头上戴着的礼帽,微微躬身向阿俏致意,“敝店新上的家用瓷器餐具全套,姑娘看看,还看得过眼么?”
    阿俏这才省过来:这一世,他还不认得她,不知道他曾经给了她绝处逢生的希望……也不知道她曾因他而死。
    阿俏稳了稳心神,扭头看向沈谦面前的玻璃橱窗。沈谦在省城经营的是古董文玩生意,唯独这一面橱窗里摆的不过是吃饭用的青瓷碗碟,再日常不过的物件儿。然而阿俏偏过头去的那一刹那,却清清楚楚地见到了她和沈谦两个人的影子映在橱窗的玻璃上。
    死亡的那一刻她也同时迎来了新生,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穷途末路上绝望奔走的阮家三小姐,也没有人能再逼着她自梳盘发了——只要她冷静、胆大、心细、敢拼……她就一定能得到她想要的人生。
    想到这里,阿俏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一抬头望着沈谦,微笑着说:“这位先生,贵店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先生或可考虑调暗橱窗里的背景灯光,只让最漂亮的那几件货品显得亮一些,如此一来,路人的眼光就会随灯光的引导,落在那几件货品上。”
    她阮家的“与归堂”就是这样设计灯光的——堂中并不甚明亮,却有吊灯自上垂下,将呈现在来宾面前的菜式照亮。所有的焦点自然都在菜式上。
    沈谦一听,忍不住唇角抬起,诚心诚意地开口致谢:“多谢姑娘指点!”
    阿俏连忙摇手说“不敢当”,也对沈谦稍稍弯了弯腰,行了一礼,扬起脸说:“先生您先忙,我这就走了——”
    说着,阿俏头一低,从沈谦身边绕过,脚步轻快,迅速地朝阮家那个方向走去,却不晓得沈谦正在她身后,背着手,眯起眼,打量着她的背影,望着她女学生的装束和在风中飞扬的短发。
    “原本只熟悉背影的,没想到今天竟然打了个照面。”沈谦望着她匆匆离去,记起她那张娇俏的小脸,粉樱色的面颊,明亮的一对眼……沈谦不知为何心情越发地好。
    他能感觉出两人打照面的那一刹那,她原本心存纠结,甚至还吓了一跳;可似乎见到自己之后,这少女就又重拾了信心与勇气,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一对俏眼中熠熠的也都是光彩。
    “如此一来,有意思的,就好像更加有意思了。”沈谦转过头,打量着自家店铺的橱窗。
    只不过他有种错觉:这个阮家的小姑娘,似乎是认得自己的。
    第21章 反挖角
    阿俏回到阮家大院,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与其白白让高师傅被人挖角,便宜别家,不如想办法将这位师傅留下来。
    这么想着,她拎着手中的糕点,径直走入大院中进,想过去大厨房找母亲宁淑说话。没曾想,她却在中间头一间的阮家正厅里撞见了父亲阮茂学。
    阮茂学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正坐在正厅里看报纸,见到阿俏,放下手中的报纸,温和地打了一声招呼:“阿俏,放学了?”
    阿俏应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她赶紧将手中的西点取了出来,放在檀木桌上,朗声说:“鼓楼新开了一间西点店,我见到那里正在酬宾,就带了一点回来,给爹娘姐弟都尝尝。”
    阮茂学见她这样,点了点头,夸赞了一句:“阿俏很好,心里总是惦着家里人。”
    这时候阿俏的弟弟阮浩宇穿着一身小码的西装,背着个小书包,从东进出来,见到阮茂学,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见到阿俏,这小子倒是没什么拘束,嘎嘣脆地唤了一句:“三姐!”
    “爹和弟弟,这是要出门?”阿俏忍不住问。
    阮茂学见到阮浩宇出来,就立起身,点头说:“今天下午育才学校对外公开招生,我带浩宇去试一试。”说着,他转过脸,瞪了阮浩宇一眼,寒声说:“爹说给你听的,都记住了么?”
    阮浩宇特别怕父亲阮茂学,听见这话,竟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小声说:“记住了……”
    说话间这父子两人就准备出门。阿俏见状,赶紧叫住了弟弟:“浩宇,来,姐替你收拾一下衣领。”
    她快步上前,略弯腰,伸手将阮浩宇的衣领整理了一下,趁这个机会,凑到弟弟耳边,小声说:“别听爹的……”
    阮浩宇小小年纪,一向循规蹈矩,阮府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在他耳边说过这样的话。阿俏说完,浩宇的眼光立即就惊奇地转了过来。
    只听阿俏说:“轻松一点,别想那么多,你就是你,老师总要看清楚了你是什么样的学生,才能决定学校是不是适合你。别担心,你一向很努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阮浩宇还从来没从这个三姐口中听到过这些,不禁一怔,终于抬起头,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
    阿俏将弟弟轻轻一推,目送他跟在父亲身后,父子两个一起,出了阮家的大门。
    她望着这副情景,一颗心突然抽痛起来——明明是眼前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得那般丑陋?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阮茂学后来娶了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姨太太,将家中闹成一片血雨腥风,并因此与母亲宁淑决裂;而弟弟阮浩宇少不更事,不识人间险恶,被人诱骗,欠下了巨额赌债,要阮家倾家荡产来赎他的性命……
    阿俏后来回想,才觉得阮浩宇始终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就像是一株暖房里长大的花苗,因此太过单纯,才那么容易受骗上当。此外,在这个家里,阮茂学太严格不易亲近,而宁淑对浩宇则太过溺爱,阮浩宇很难被教养成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如果这一回阮浩宇能进育才学校,那倒是一个契机,听说育才学校的教学质量很高,能对学生因材施教,而且高年级的学生会被硬性要求住校。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弟弟能够摆脱家里的百般呵护,早早独立成长吧。
    阮家父子离开,阿俏就抽身去大厨房找母亲宁淑。
    这时候高升荣还没有回来,宁淑正在检查各色食材存货,对了一遍账,很满意地点头:“倒是都对上了,近来府里的人都规矩得很。”
    她见到阿俏,就笑着说:“阿俏,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自从阿俏上回在那么多人面前剁了一回金银蹄,阮家下人一下子老实了很多,再也没人敢打珍贵食材的主意了。
    阿俏却装作好奇,开口问宁淑:“娘,咱们阮家的席面,从一席改成了三席,有没有给高师傅加工钱啊?”
    宁淑奇怪女儿为什么会问这个:“当然有啊,给高师傅加了五成的工钱呢!”
    阿俏不禁失笑:“娘啊,席面一下多了三倍,为啥只给高师傅加五成工钱呢?”
    宁淑反问回去:“席面是多了三倍不假,可是高师傅的活儿并没有那么多,该做的菜,还是一锅里做,该熬的汤也是一锅熬。高师傅每天上工的时间还是这么些……”
    阿俏没想到宁淑竟然是这么个算法,她有点儿着急:“娘,不能这么算,您应该这样想,咱们席面多了两桌,每天的流水也多两倍,扣除材料成本,净利也是多两倍,可是你却只给人家多五成的工钱,人高师傅说不定觉得咱家在榨他的工钱。就算人家每天上工的时间还是那么些,可是人家从头到尾没有一刻在停呀,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了……”
    宁淑没想到女儿竟然会这么帮着高升荣说话,一扭头,正巧见到高升荣阴着一张脸进来,她赶紧一拉阿俏,说:“咱们到后头说话去。”
    阿俏偷瞥了一眼高升荣的脸色,一面跟着宁淑出去,一面还小声说:“有钱大家一起赚,有财一起发,这才是做生意的道理啊!”
    宁淑拉着阿俏,来到了室外,小声说:“阿俏,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家里如今钱很紧,再要给高升荣加工钱,真的有点儿难。”
    阿俏当下板着脸说:“娘,不加也得加,再这么下去,高师傅若是心里不乐意了,去投别家,您看您还能再从市面上寻到个高师傅这样的人么?”
    宁淑听了这话,登时一凛,盯着女儿的面孔,压低了声音说:“阿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听说了什么了么?”
    阿俏却别过脸,顿了片刻,问宁淑:“娘,咱们阮家这些菜式,有办法保护起来,不让别家照做么?”
    宁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可能。”
    她理了理思路,一项一项往下说:“头一件,阮家的菜式,原本也是融合了外头的菜式才创出来的,我们若是指责别家学我们的,也一样有别家会指责我们学别家的。”
    “第二件,大家打开大门做生意,虽说是私宴,可也不能拒绝客人过来。若是客人尝了我们家的菜式,依葫芦画瓢地照做……我们也说不了什么啊!”
    阿俏点点头,望着宁淑:“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好生留住厨下的那些紧要人儿,免得教阮家席面的一些不传之秘给泄露出去,不是么?”
    “是,”宁淑还未接口,已经有人抢先答下了阿俏的话,“也不是。”
    阮老爷子阮正源这时候背着双手,缓步来到了宁淑与阿俏两人面前,“阿俏,你需记住,这些菜式,只有在阮家,才能被叫做‘阮家菜’、‘翰林菜’,一旦离开了阮家的传承,就会什么都不是。”
    阿俏听了,好奇地抬起眼,询问地望着老爷子。
    只见阮正源伸出双手,轻轻推开了厨房的门。高升荣此刻正在厨房里忙着,见到阮老爷子出现,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计,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升荣啊,”阮正源开口,“最近可将你忙坏了吧!”
    高升荣对阮老爷子充满了崇敬,当即摇头否认:“哪里,哪里——”
    阮正源笑笑:“近来阮家增加了席面,你一直劳心劳力,这些阮家上上下下都一直看在眼里。只是有一件,老二媳妇怕是一直没跟你说,你的工钱,早先保守说给你涨五成,那是怕席面订不出去,才暂时那么说的;如今天天满座,我就给你个准话,你的工钱较以前翻倍,年底轧了账之后的总收益里你还会有分红。升荣,这样你还满意么?”
    高升荣一听,喜出望外,赶紧躬身向阮正源与宁淑两人道谢。
    阮正源却还没说完,当下带着阿俏与宁淑两个走进厨房,翻看了一下今天的菜单,点点头,将阿俏叫到身边:“你看今天这一道‘见龙卸甲’——”
    阿俏对阮家菜式非常熟悉,知道这道“见龙卸甲”是用浓汁烩的辽参与裙边。
    只听阮正源极为骄傲地说:“若是在其他菜馆,哪怕是一模一样的菜式,也只能叫辽参烩裙边,叫不得‘见龙卸甲’。阿俏,你想想,这省城里,用金丝楠木建的雅舍可还有第二座?御笔亲书的牌匾可还有第二件?缺了这些,客人们上哪儿去体会这菜品的精髓与魂魄呢?”
    一番话说下来,站在大厨房一角的高升荣面如土色。
    阿俏暗自猜想,原本高升荣可能是被那什么杜老板忽悠了,以为请了过去就能立马支撑起另一个“阮家菜”出来,可是一听阮正源这么解说,才明白过来这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上辈子那个“杜家菜”也是这样,与阮家斗了个两败俱伤,但是终于还是少了传承与底蕴,所以先于阮家一步倒掉了。
    阿俏听阮正源这么说,当即伸出手鼓掌,大声赞道:“爷爷,你说的真是太好了,咱家为什么不寻个报社记者来,将您这一番话稍稍润色,登在报纸上呢?”
    第22章 周家庆生会
    阿俏提起报纸上的文章,本意只是想让阮家的菜式在报纸上有个记载,将来万一有人仿制,总有点白纸黑字的东西可以做个见证。
    然而阮正源却觉得是个好主意,让“阮家菜”的种种渊源见报,这比在报纸上买一幅正版的广告,更要有面儿。
    于是乎阿俏这样一提议,阮正源就拍了板,等阮茂学回来,就吩咐他动用各种关系,找报社的记者来阮家“试菜”。阮茂学在机关做文员,认得的人不少,果然寻到了感兴趣的记者,专程过来阮家,将阮家的经典菜式都试了试。不尽如此,这名记者还带了相机,将阮家宴客的楠木厅、阮家忙碌的大厨房都拍了一遍,最后还拍了一张阮正源与高升荣的合影。
    转天这张合影就上了报。阮正源直接命阮家的仆人上街买了一百份回家,送给高升荣几份,其余的则装在玻璃相框内,留待以后有重要的贵宾来时可以拿出来送人。
    高升荣这辈子哪里得到过这种待遇,竟然还能上报。
    可他也没想到,这样一来,阮家其实就好像是在他身上盖了个章——他这“阮家主厨”的身份,其实已经没法儿轻易甩脱了。
    只不过这时候的高大厨,早已经飘飘然起来:他得东家许诺,工资涨了不少,又和东家一起上了报纸,在乡里乡亲面前,那时莫大的荣耀。高升荣就觉得这辈子他很满足了,若是他转到杜家,“杜家菜”决计没法儿给他这样的荣光。所以高升荣就再也没有转投杜家的意思,据阿俏冷眼观察,这位高师傅应该是将杜家婉拒了。
    “阮家菜”见报之后不久,育才学校的录取通知也寄到了阮家。果然那天阮浩宇在考核老师面前发挥得很自如,因此通过了面试,等过了暑假,就会转到育才学校去上学。
    消息一出,阮家上下都为小少爷感到高兴。
    只有阮清瑶一个,对家中发生的这许多事漠不关心,依旧每天呼朋唤友。渐渐地天暖日长,阮清瑶便更加昼伏夜出。这天她最好的朋友周逸云找上门来的时候,阮清瑶还没起床,就推说不舒服,命人将好友直接迎到自己的香闺里说悄悄话。
    “懒鬼!”周逸云难道还不晓得阮清瑶的德性,“我跟你说,我生日那天,咱们可是要玩儿一天,从早玩到晚的,你可别再跟今儿一样,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赖在榻上不起来。”
    阮清瑶身上穿着一件绉纱的睡裙,坐在周逸云身旁梳她那头波浪似的好头发,“必须的,”她听周逸云这么说,当即笑了起来,“十八岁生日么,等过了这天,咱们周大小姐就要嫁人了!可不得趁这功夫好好闹一闹……”
    周逸云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张脸登时就挂了下来,“瑶瑶,你这张嘴长得哟……”她恨不得伸手去扭阮清瑶那张嘴。
    周家是大户人家,人口多,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七大姑八大姨都十分嘴碎,天天张罗着给周逸云说亲,巴不得她一满十八岁就把她给嫁出去。
    可又一想,周逸云才觉过来:“不对啊,瑶瑶你已经过了十八岁了啊,怎地也没见你准备嫁人?”
    阮清瑶好笑地用梳子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我的大小姐唉,我怎么能和你比?这家里,爹不疼娘不爱的,谁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物?”
    其实阮清瑶口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得意的。她和周逸云都是“黎明沙龙”的成员,沙龙里新派人士比较多,大多认为女孩子不该早早地嫁人生子,应该为这个世界发挥更大的价值。甚至有些人认为有追求的女孩子应该守独身一辈子,除非能遇上那个叫人一见心动的真爱。
    阮家的情形和周家不同,阮清瑶的父亲阮茂学因为亡妻的关系,心里总是对清瑶存了一份愧疚,因而对清瑶百依百顺,什么都由着她。而继母宁淑想要维持一个良好的继母形象,事事也都尽着清瑶。
    阮清瑶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家里,只要她想,她就能一直舒舒服服地这样过下去——与其出嫁之后侍奉公婆,伏小做低,看丈夫脸色,她还不如做个“新派”的老姑娘,外头得个“潇洒”的名声,内里的舒服却只有自己一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