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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徐淑一瞬间尴尬到了极致, 指甲几乎隔着衣袖嵌到肉里。上等的细密锦缎被汗水浸透, 捏得皱巴巴的, 她的笑容有些难堪, 却也知道,这场合不宜撕破脸。
    哪怕是为令贵妃的脸面, 也需将场面和气地圆过去。
    便只能强作镇定, 道:“确实是很高兴, 其实从前未出阁时, 攸桐还帮过我许多, 只是年少时做事不周全,有些事没说明白, 兴许有点误会。攸桐远嫁齐州, 我还十分惦记, 怕不习惯那边的风土人情, 受委屈。”
    她和攸桐是个什么情形,在座众人心知肚明。
    但粉饰太平,许多时候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虚情假意地求个表面和气罢了。
    这话口是心非,徐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
    对面攸桐挑着唇角笑了笑,藏着一丝嘲讽,目光虽不算锋锐,却像刀尖剐在徐淑脸上。
    徐淑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笑容颇僵硬,两边颧骨近乎赤红,哪怕抹了上等脂粉,也遮掩不住。没了那等端贵姿态,头顶的赤金头面、珠玉装饰,愈发显得可笑,如同盛装上场却忘了唱腔,偏要强作镇定的的戏子。
    攸桐瞧着她,眼底浮起冷嘲。
    ——这么几句话就承受不住吗?
    方才她也只是挑明事实,没半点虚言啊。
    当初满城流言蜚语、种种污蔑泼过来,齐刷刷压到年方十四的魏攸桐身上时,那种种讥讽嘲笑、指点议论的目光,可比如今锋利千倍万倍!
    两人无声交锋,旁边令贵妃怕昭贵妃又使坏,忙接过话茬。
    “呦呦这次回来,打算留多久?”
    攸桐收回目光,垂眸收起眼底的讥讽,淡声道:“还没定呢,看夫君如何安排。”
    “难得回来一趟,可多留些日子。”令贵妃毕竟是王府宫廷里厮杀许多年的,没少经历争宠时的诸般场面,瞥了满脸尴尬的徐淑一眼,知道心结不可能轻易揭开,帮着圆场,“难得都是旧相识,先前各自事忙,如今年节里有空,倒能抽空聚到一处说说话。”
    这旧相识,徐淑算、令贵妃算、孙皇后也算。
    攸桐总不能拂了孙皇后的颜面,便也意味不明地道:“是该叙旧了。”
    旁边孙皇后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事儿还是避开为好,便岔开话题,“说起来,那边的傅老夫人我曾见过两回。她也常礼佛,且傅家满门武将,若有神佛保佑,女眷们也能安心些。我这儿有两样法物,都是高僧开过光的,回头带到齐州去,也算一点心意。”
    攸桐顺水推舟,含笑道:“那臣妇代祖母多谢娘娘。”
    而后言谈自若,半个字都没再跟徐淑对答。
    徐淑脸上尴尬仍在,几乎拧碎衣袖。只是碍着长辈在,暂时不敢发作,暗暗咬牙。
    ……
    此间事毕,孙皇后派人将攸桐送出凤阳宫。
    令贵妃则带着徐淑回了她的寝宫。
    到得那边屏退随从,令贵妃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待殿门掩上,便蹙眉道:“你平常能说会道,行事也周全,今日怎么回事?若不是皇后打圆场,当时就得闹僵了。先前在这里,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声音虽非斥责,却也颇带责备。
    徐淑自知今日的事办砸了,躬身道:“母妃息怒,魏攸桐那态度,着实……出乎所料。”
    说话间,眼底颇含懊恼。
    去凤阳宫前,令贵妃确实叮嘱她,说许朝宗如今有求于傅家,攸桐身为傅家少夫人,撑的是傅家门面,皇后都有意笼络,她二人更不能辜负圣意。要徐淑耐着性子,圆融行事,到时候说些软话,哪怕不能冰释前嫌,也该和气相处。
    为了许朝宗的前程,哪怕可能受几句锐利言辞,也该暂时忍耐,捧着傅家一些。
    徐淑当时答应了,毕竟这么些年,她在长辈跟前颇会讨欢心,也曾假意待攸桐好过。
    魏攸桐是何等性情,肠子里有多少弯绕,弱点和软肋在何处,徐淑都很清楚。
    ——好拿捏对付得很!
    却没想到,真碰到攸桐的时候,一切都出乎所料。
    跟记忆里的骄矜天真相比,魏攸桐仿佛变了个人,神情、目光、举止,皆与旧时迥异。
    甚至在重逢之初,便当众给了个下马威,她却无从追究徐淑先前能哄着攸桐,是因彼此身份相近,她知道那般屈意陪伴,或许会换来泼天富贵。而如今时移世易,以王妃之尊逢迎皇后和贵妃轻而易举,朝一介民妇说软话,谈何容易?更别说,那民妇还是她的手下败将,仇怨极深。
    攸桐那刻意忽视的姿态,徐淑但凡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针扎似的。
    她没法解释凤阳宫里的失策之举,只好婉言试探道:“其实,外面的事有殿下安排,傅家作战骁勇,如何行事,未必会受女眷左右。母妃何等尊贵的身份,何必非要如此?我瞧魏攸桐那态度,当时那些事未必能揭过去,她若不领情,咱们只管去笼络,到头来反损了母妃的颜面。”
    她在长辈跟前,向来温柔如水,说话声音轻柔,姿态恭敬又乖觉。
    因知道令贵妃肩头常不舒服,甚至转到她身侧,慢慢按捏。
    令贵妃听了,愈发头疼。
    先前徐家朝魏家泼脏水、将魏攸桐踩到泥地里,意图永绝后患时,她便觉不妥。只是徐太师为怕孙女背横刀夺爱的骂名,执意先发制人如此行事,她便放任。谁知到了今日,却会为此所害?
    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
    令贵妃只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昭贵妃为了拉拢西平王,给过多少好处?咱们如今做的,比起他们,不及十中之一。笼络魏攸桐,傅家未必就肯帮忙。但若太过怠慢,令她心生怨气,叫傅煜觉得咱们不给颜面,届时就须以更多的好处去换。枕边风有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咱们未必只能求着傅家呀。”
    “哦?”令贵妃凤眼微挑,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那你倒说说,还能找谁?”
    徐淑哑口无言。
    她生在太师府邸,刀剑都没摸过,哪知道武将作战的事。
    只低声道:“朝廷养着那么些兵将,总有人能帮殿下吧?”
    “你若能寻得到,便听你的。若寻不到——”令贵妃顿了下,神情也微微冷淡下来,“就须听我的,安抚好攸桐。至少不能让她在傅煜跟前吹枕边风,拖朝宗的后腿。都是为了朝宗好,掂量着办吧。”
    说罢,似觉得疲倦,踱步到美人榻旁,躺下去闭目养神。
    徐淑也没敢再多说,叫了宫人进来伺候,告退而去。
    宫廊漆红,殿宇巍峨,这是天底下最尊贵威仪的地方,也是徐淑梦寐以求的所在。
    王妃之尊,足以让满京城的贵女命妇向她恭敬行礼,却不能抹灭皇后和宫妃的威压。若成了太子妃,甚至皇后,往后这世间,她便只需跪皇帝一人。那样至尊无双的位置、金玉堆砌的荣华,想起来,便能让她忍不住心跳、贪恋。
    她渴望那个位子,比渴望睿王妃的身份更甚。
    为那份尊荣,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手染鲜血。
    可关乎魏攸桐……
    徐淑想起凤阳宫里的那一幕,先前强压的恼怒、尴尬便忍不住涌起,令她指尖都忍不住颤抖。魏攸桐公然不敬,令贵妃和皇后责备的却是她,她堂堂王妃之尊,落入那般尴尬处境,竟还要说软话——简直颜面扫地!
    徐淑越想越恨,终是忍不住,狠狠扯裂袖中锦帕。
    随侍在身旁的芳苓跟了她数年,哪能瞧不出她的心思,趁着左右没外人,低声道:“方才那傅少夫人也太嚣张了,还是跟从前似的没教养。王妃别生气,大人不记小人过,犯不着为她气坏身子。”
    “她算什么东西!”徐淑压低声音,怒气宣泄而出。
    芳苓忙给她抚背顺气。
    徐淑犹不解气,登上回府的马车后,便含怒道:“傅家再怎么样,也只是个朝臣,那傅煜再怎么名动京城,论官职,也只四品兵马副使而已!傅家并无侯爵之位,魏攸桐更没诰命在身,连个命妇都算不上,她猖狂什么!”
    “就是。”芳苓顺着她心意,“您是殿下六礼迎娶的正妃,祭过宗庙的皇家儿媳,身份多贵重!以她的品级,此刻碰见您,就该跪地叩首行礼的。王妃好心备了贺礼,她却故意拂脸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番话着实道出了徐淑心中所想。
    趁着身边没旁人,狠狠将那锦帕撕扯一通,冷笑道:“走着瞧吧,看她能猖狂几天!”
    发狠完了,到得睿王府,步出马车时,她脸上已然温婉端庄。
    抬起头,御笔亲书的王府牌匾辉煌端重,两侧侍卫值守,却终不及皇宫威严。
    曾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如今几乎触手可及。所欠缺的,便只剩傅家的兵马协助。
    为了那份尊荣,难道她真要设法跟魏攸桐和解?
    第36章 归处
    迥异于徐淑的气怒暗恨, 凤阳宫里,孙皇后此刻却颇舒心。
    方才虽险些剑拔弩张,到底是圆过去了。攸桐虽对睿王妃不敬, 对着她时, 态度却十分恭敬, 没半点怠慢。那徐淑跟攸桐本就有旧仇, 攸桐只针对睿王妃,也不算拂逆皇家颜面。徐淑落得那般尴尬境地,也是自作自受——
    谁叫她横刀夺爱之余, 还要踩死被夺的人,不给对方留活路?
    既然没踩死, 如今人家计较旧恨, 也是无可避免的了。
    她站在窗边,琢磨着方才种种细节, 忽听外面响起冯忠的声音, 便踱步向殿门。
    熙平帝已然在冯忠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半日费神, 他的精神头不算太好, 面色苍白孱弱,进了屋就先靠在榻上歇息。
    孙皇后忙命人端了补身体的汤药过来,伺候着熙平帝喝下去,等他面色恢复得红润了些, 才屏退宫人。贴身宫女退出去, 细心地掩上殿门, 偌大的凤阳宫主殿里, 便只剩夫妻俩对坐。
    熙平帝喘了口气,“方才这边情形如何?”
    “臣妾觉得,还算不错。魏氏记着先前朝宗娶亲的事,没给睿王妃好脸色,少年人爱记仇,没什么。对臣妾和令贵妃,她也颇为恭敬,想必是傅煜待她不错,看开了朝宗的事——否则,总会意难平的。”
    熙平帝颔首道:“傅煜确实待她很好。”
    “皇上也瞧出来了?”
    “毕竟都是少年人,傅煜英勇善战,碰见女人,却也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气短。朕也年轻过,从那神情姿态里,能看得出来。你可探问清楚了?”
    孙皇后颔首道:“想来,那些传言倒是真的。”
    当日满城议论纷纷,魏攸桐的名声跌到泥潭里,没了睿王许朝宗给的那层荣光,便只剩满地狼藉。莫说高门贵户,便是等闲的小官员人家,也未必愿意去娶她。傅家那等门面身份,在那时逆流而上,求娶攸桐,难免令众人不解。
    ——其中便有深居皇宫的熙平帝。
    毕竟,一个是先帝挑中的女子,一个出自雄踞齐州的节度使府中,叫人没法忽视。
    高门贵户娶亲,若非情有所钟,便只论门第出身。
    若魏家位高权重,是徐太师那样的皇帝近臣,便能当傅家是为刺探消息,联结朝臣。可魏家不在朝堂中枢,魏思道虽为官勤恳,能耐却是平平,守着兵部那点子陈旧的破卷宗,素日往来的人也有限。
    当日女儿受委屈,他连徐家泼出的脏水都没法摆平,能有多少助力?
    众人困惑之时,便有消息传出来,说魏攸桐从前曾救过傅煜的性命。
    这说法是真是假,无从得知。
    熙平帝起初不信,留意了一阵,魏家安分守己,不像是帮傅家拉拢朝臣武将的模样,便渐渐打消疑虑。
    这回孙皇后在凤阳宫出面,便是半为招揽,半为试探。
    如今,孙皇后察言观色,从攸桐言语神情里也有了九分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