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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阿暖前世没怎么听过戏曲,但却听说过民国时的“四大名旦”,今世在延城时她偶尔也会陪云老太太去看戏,甚至在老太爷或者老太太寿辰时,家中还会请了戏班子到家中来唱。
    她听戏自然不会像云老太太还有其他人那样那么感情投入,听上两句眼圈就能红了,她只是纯粹去欣赏那些伶人的嗓音,感觉他们嗓音的婉转变化特色,还有去看她们的衣裳首饰造型,这些她前世只能在唱片里听到或者身体稍微好些时去展览厅才能看到的,到底是让人觉得像是失了生命的东西,没有那么鲜活生动。
    因此她倒不会觉得听戏曲会很闷,而是觉得相当享受和有趣的。
    前世她看记载将“四大名旦”的表演传得神乎其神,她那时便想,也不知道今世还会不会有这几人出现,自己有没有机会在现场听上一听。
    然后这个月初《燕林时报》便选出了个伶界魁首沈一临  她就知道前世的“四大名旦”不会出现了,就是有,也是另外的人了。不过,也不知他的唱腔是否会和前世的四大名旦哪一个类似,亦或者他自己就是他自己而已,这让她愈发好奇了。
    而廖珩不喜欢看戏,不过是纯粹为了陪着她而已。
    沈一临刚刚被评为伶界魁首,此时正是最负盛名之时,因此他的戏现在都是场场爆满,贵宾厅也多得是达官贵人,如此从不出现在戏院的廖珩带着阿暖走上一圈,第二日权贵圈就都知道了廖家三爷是真有了个小情人了。
    原先冯家宴会廖珩搂着个小姑娘相拥离开,到底看到以及注意到的人不多,虽然话传了出去,但众人都是半信半疑的,或者只当是廖家三爷的一时艳遇罢了。
    现在倒是坐实了。
    偏偏这日相熟的人来得还有点多。
    隔了两个位置的厢座包间坐着的便是廖珩的姑母冯大太太以及冯厚平的姨娘侯姨娘还有冯秾。
    冯秾并不爱看戏,但冯大太太非常喜欢,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名伶沈一临的头号戏迷,因着身体的缘故,她不能日日给沈一临捧场,但隔上两日必是会听一场的。
    因着廖老夫人就要上京,这些时日侯姨娘和冯秾都日日捧着冯大太太,她喜欢看戏,自然就会陪着她,免得她自己一个人闷了。
    戏还未开场,冯大太太和侯姨娘说着话,是冯秾东张西望先看见廖珩还有阿暖从楼梯道走过然后进入隔壁的隔壁的厢座的,她看见后,眼睛珠子都差点瞪出来,将唇瓣咬得快破皮之后就转身眼圈红红的跟冯大太太告状了。
    冯秾道:“母亲,表哥他,他竟然带着那个女人来戏园子了!我听说,他,他从来都不看戏不进戏园子的!”
    被打断话的冯大太太和侯姨娘都转头愕然得看向冯秾。
    侯姨娘最是机灵,立即看了一眼廖氏,然后半嗔半呵斥的对冯秾道:“阿秾,你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你表哥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还未定亲就搂着带到戏园子的女人,能是个什么好女人?说不得是有公事要谈,带了女人过来应酬也不一定。”
    说着还瞅了瞅对面。
    对面是繁花大饭店的老板蒋升带着名伎千环正在跟凌氏影业的一个名导演朱成瑞还有红星萧玉如一起喝茶,正相谈甚欢的样子。
    这就是把阿暖类比于名伎千环了。
    冯大太太皱了皱眉,这对母女真是让人心烦,好端端的看戏的好心情都给破坏了。
    她倒是也想充一充姑妈的款,让丫鬟去召了侄子和那女子过来说话  奈何她心里很清楚侄子不会买她的账,想到这里,心情越发的不好了。
    “咳,咳,”她拿着帕子捂着自己的嘴,咳了两下,道,“阿秾,你姨娘说的是,你这个样子,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你外祖母她,最是讲规矩,你这样咋咋呼呼的,怕是入不了她的眼。不管怎样,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做好你自己也就行了。”
    冯秾气得咬了咬牙,侯姨娘怕她露出什么行迹这个时候惹了廖氏的厌弃,拽了她到身边,暗中捏了捏她,就对廖氏道:“太太说的可不是,这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和要娶回家的怎么能相提并论?只是......”
    “只是太太,我这些日子也暗中打听了,听说那云暖的生母,云处长前头的乡下老婆,原来家境也不算差,她有个弟弟还在庙街那边开了个洋行.....”
    “不过就是有点钱,也值当你去费心?”冯大太太不耐烦地打断她道,“不过是被个小小处长弃了的下堂妇,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母亲那里我自然会跟她提上一提,只是你也教教阿秾,别让她太过着于形色了。”
    廖珩要娶谁,她倒是想插手,可是她除了在对着自己的丈夫会感情用事之外,她还没蠢到去得罪自己强势的侄子,最多表示关心点到为止罢了。
    侯姨娘看着冯大太太惺惺作态的样子,心中又是不忿又是不屑,但为了女儿的前程这个时候她也不敢惹廖氏不快,只能忍着气笑着应下了。
    戏还未开场,冯大太太吃了两块点心喝了杯茶,心里到底有点不爽快,便让自己的贴身大丫鬟芽儿端了盘自家特地做了带过来的姜汁南枣糕送去了隔壁。
    廖珩看着那盘点心,问道:“你们太太自己过来的?”
    芽儿毕恭毕敬答道:“回三爷的话,太太是和侯姨娘还有大小姐一起过来的,是大小姐刚刚看到三爷过来跟太太说了,太太便特地送了这枣糕过来,道这是岭南的点心,想来三爷会喜欢。”
    廖珩并不喜欢甜食,不过他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就打发她回去了。
    这个插曲廖珩根本没有当一回事  他连跟阿暖说上两句冯大太太或者冯家的兴趣都没有,倒是阿暖瞅着那盘晶莹剔透的姜汁南枣糕想到了什么。
    廖珩看她盯着南枣糕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道:“你喜欢这个?旁人送来的吃食还是不要碰,若是喜欢的话,改天我让人做了给你送过去。”
    阿暖半点没觉得廖珩说他自己姑母送来的东西是“旁人送来的吃食”有什么问题,她也没想吃  虽然她闻着那久违但特别熟悉的姜汁南枣味还是有点亲切的。
    她摇了摇头,道:“这个,我也会做呢,小时候学过。三爷,我想借你的名义帮我请一个岭南的教习和点心师傅,教我岭南白话和做岭南的点心,可以不?”
    这样她将来若是去南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说白话了。
    廖珩却是误会了,他听了她这话只觉得心头一动,定定看了小姑娘好几眼,然后声音都不自觉的又软上了几分柔声道:“好,我改天找了教习和师傅给你送过去。”
    他只当她是为了讨自己祖母欢喜才要学这些  她愿意为他做这些他当然很高兴。
    想到她曾多次问过见自己祖母需要准备些什么,廖珩心中越发的柔软,所以为了安抚小姑娘,他又补充道,“你不必担心,我祖母是京城出身,她的官话说的很好。”
    阿暖诧异的抬头看他,立时便明白他是误会了。
    高位强势的男人多是自大的,阿暖觉得没有必要戳破损伤廖珩高贵的尊严,所以她对着他笑了笑,善意的没有把这个误会解开。
    不过阿暖是个很认真尽责的小姑娘,她觉得自己欠廖珩的人情太多,所以之后在戏曲开场之前都是在细细的跟廖珩打听着他祖母廖老夫人的喜好,廖珩自然是很高兴她的用心,不过等他要回答阿暖之时却发现  他是挺了解他祖母的心性行事,但对她的衣食住行的喜欢却是半点不清楚。
    好在有林满在,每日里板着脸只能心中腹诽的林满再一次成为万能助手。
    这一日第一场就是沈一临的戏《玉堂春》。
    《玉堂春》讲的是三言两拍《警世通言》里的一个故事,名妓玉堂春与官家子相恋,分开后玉堂春落难被卖为妾,之后又被当家主母诬其杀夫,案子正好到了玉堂春当初的恋人现已为官的那位官家子手上,然后沉冤得雪后娶玉堂春为妻的故事。
    这故事  阿暖她是个十分理智有逻辑的姑娘,虽然觉得这名妓遭遇真的可怜,却没办法像其他人那般感同身受,融入进去,更没办法对那结局  最后为官的官家子娶了玉堂春为妻  产生感动和欣慰。
    但她还是被沈一临的唱腔给震住了。
    不得不说沈一临的嗓音和唱腔真的太好,幽咽婉啭,转折多变,余韵袅袅,唱音像多变的流水一般蜿蜒流转,忽大忽小,但衔接间却毫无突兀感,只听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一开腔,原本“嗡嗡嗡”吵吵嚷嚷的戏院便立时静了下来,哪怕阿暖并不怎么喜欢那故事,也能完完全全感受到这位玉堂春姑娘的忧伤,悲哀,绝望和之后的欣喜和幸福。
    对面的千环和萧玉如更是听得泪水涟涟,似乎完全沉浸了进去。
    廖珩不喜欢这戏,他看人比看戏多。不过他知道别人都觉得好,看戏院坐台一片啜泣声就知道。
    他以为阿暖也会进入角色哭上一哭,可是他每次转头去看她,看见的都是她专注的看着沈一,临满脸欣赏和掘到金的欢喜表情  第一次也就罢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便忍不住皱了眉,又看了一眼沈一临那粉搽得根本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妩媚犹如石膏像的名妓扮相......
    他怎么觉得她喜欢的不是这部戏,而是那个戏子呢?
    廖珩欣赏不了沈一临,却也知道不少太太和大家小姐们却对这种专会甩一甩水袖,扭一扭腰肢的名伶痴迷得很,什么一掷千金,送定制戏袍,头饰头冠什么的还是小的,私奔的案子他都见过不少。
    他觉得没事带阿暖来看戏真不是什么好主意,影响她正常眼光的培养。
    第二场沈一临休息,是沈一临同一戏班另一主角的戏,虽然唱的也不错,但珠玉在前,就显得逊色多了,阿暖听他转音之时就总觉得差了点余韵,便不太专心了。
    大约也有不少其他人有类似的感受,不多时,便又有人往廖珩和阿暖的这个厢座包间送了帖子过来,却正是对面厢座包间的蒋升和导演朱成瑞,派来的人说朱导演想在今日戏曲后请廖珩留步,有事相商,什么事那拜帖附上的信笺也简单说了说。
    廖珩皱眉,他看了一眼阿暖,那两人一个带着前为名伎现为舞女的千环,一个带着电影红星萧玉如,还有个新加上的沈一临......他并不愿带着阿暖去见他们,正待直接拒绝,旁边阿暖却低声唤了声“三爷”。
    第24章 引狼
    廖珩看向阿暖,便对上她有些好奇的眼睛。
    他的大拇指腹搓了搓手中的信笺,转头就对来人道:“让他们去隔壁的茶楼等我,如果我没空,会让我的助理去处理。”
    来人恭恭敬敬的应了退下,廖珩这才低头把玩了一阵手上的信笺,这才慢慢问阿暖道:“你想见他们?为何?”
    他此时说话的语气神色虽然仍似温和,但阿暖立即敏锐的察觉到了与他平日待自己的不同。
    他此时的温和下面明显有一种让人不自觉就想要屏了息认真应对的审视,而之前廖珩对她,一直都像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宽和......阿暖后知后觉的发现,好像还有一点宠溺了。
    她想,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廖三爷吧,不过他这样,阿暖还要更高兴些,因为平等的对待,才能真正的交流。
    阿暖笑道:“我之前就认识朱成瑞导演还有萧玉如小姐,朱导演根本就是一个工作狂人,他带着萧小姐来戏园肯定不会是简单为了看戏。那里又有千环小姐,听得是《玉堂春》,我怀疑朱导演是不是为了什么新戏而来的,并且这新戏还很可能和戏园以及玉堂春有些关系,说不定是想请千环还有沈一临一起主演。”
    她没说的是,朱成瑞是个工作狂,眼睛里只有电影,萧玉如骄傲又貌似另有情人,他们俩是不可能一起来单纯看戏,然后对面还坐着另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名伎的。
    廖珩微讶,一来是惊讶于她的敏锐,二来也为着自己竟然误会她而觉得有些歉意  他以时下多数其他小姑娘的性格揣测她还预先给她定了罪......
    而且他听得出她是对那新戏的兴趣或者说是对这件事的兴趣大于其中牵涉到的人了。
    他的神色放缓了下来,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阿暖,阿暖展开,见其中所写果然与自己所猜测的八九不离十,顿时笑弯了眼。
    朱成瑞是真的打算拍一部新片,暂时取名为《伶中曲》,剧情讲的就是一个名伶和一位新式摩登小姐还有做名伎的旧情人之间三角恋的故事,名伶和名伎在时势变幻中如何应对新时代的改变,名伶在被摩登小姐追求中因被新奇刺激而产生的感情,和对旧时恋人又难以舍弃的各种挣扎,这剧重点讲的还是新式和旧式碰撞而产生的火花。
    名伶,名伎和新式摩登小姐朱成瑞是想分别请沈一临,千环还有萧玉如来演。
    阿暖笑道:“朱导演要拍戏,干嘛特意来求见你,想找你做投资人吗?凌氏不是很财大气粗吗?”
    廖珩淡道:“凌氏不会支持他这部戏  确切的说,凌氏不会支持他邀请沈一临还有千环来演这部戏,成本太高,还可能因千环的身份而引起一部分人的抵制。”
    戏是好戏,也颇能吸引很大一部分人。
    但沈一临现在很负盛名,他唱戏的出场费很高,每日戏迷们的打赏都非常惊人,千环虽是名伎,但她的身价也是非常高的,陪人出游一次可能就是一影星拍一部戏的片酬了。
    请他们来拍戏,还一拍就是一年半载,且不说沈一临和千环愿不愿意,就是他们的出场费相对普通影星来说必然是天价,凌氏拍一部戏目的就是赚钱,他们可不认为有这个必要一定要沈一临和千环来演这部戏才行。
    尤其是千环,她是个妓子,虽然是卖艺不卖身最高级别的那种,但名媛太太们未必喜欢,更可能拉低新片的档次,令人将影星和名伎联系起来。
    但朱成瑞是一个一部戏就要追求尽善尽美之人,他有了这个心,就不愿意退而求其次,为了节省成本就随便请人拍摄。
    此时全国的三大影业,分别就是北平的凌氏,岭南的廖氏,还有上海的明华。
    朱成瑞求见廖珩,是想由廖珩名下的廖氏影业来投拍这部戏。
    阿暖心思灵透,她细细琢磨了一下便明白了廖珩话中之意。
    不过,这个......她对现时电影的投入和产出并不了解,所以不肯定的事可不愿乱说话。
    廖珩看她凝了小眉毛思索的样子心软了软,恢复了些往日待她时的神情,温声问道:“你喜欢看拍戏?”
    阿暖点头又摇头,想了想道:“浅尝辄止,或者走马观花罢了,只是喜欢看他们拍每一部戏的初衷,选择剧本的缘由,还有市场和社会的接受度,演员的选择,将来会不会受欢迎等等......还挺有意思,但真是看他们拍戏,一个镜头拍上数次数十次,每天就只能拍上那么一两个情景,我是受不了的。”
    现在民国初期,电影还是很新兴的产业,看一部电影的内容及之后社会各界的反响,还有拍摄背后的事情,很利于了解这时候人的观念想法。
    但现在技术实在太差,又不能直接像前世那样直接倒过去看效果,实在太费劲,容易有一种有力没处使的焦躁,阿暖只能努力去体会原汁原味的美感了。
    廖珩静静听着阿暖说话。
    他想起了先前他和阿暖母亲的谈话。
    阿暖的母亲提到过阿暖这些时日在温习功课,似有意要报考燕京大学,问他的看法。
    她当时说道:“阿暖还小,我总是希望她能学更多东西,有些事情可做,而不是困于深闺,将来成亲,便如同其他太太般每日里打牌,参加宴会,逛逛首饰衣裳铺子来打发时间。”
    廖珩是一个谨慎且没有必要时是不会随意说出自己真正想法的人,更何况他知道阿暖母亲的意思,她只是在告诉她,而非是真的在询问他。
    他当时没有说什么。
    但燕京大学的情况,他既已起了心思娶她,就不愿她去那里和男子同室读书,他可不愿去看那些整日将“追求自由恋爱”挂在嘴边的新式男学生来日日追求自己的未婚妻。
    原本他想的是,她既然喜欢读书,便去读女子大学,学些家事理事即可,而不是去跟那些男同学那样理想很大,可做的却很少,只懂得空谈针砭时事,□□示威......
    可是现在他听阿暖说这些话,突然觉得或许他该多了解她一些,他希望她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做她的事情,不超过他所设定的界线,但他同样也不希望她会因着自己的限制而不快乐,失去她眼中原本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