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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荣闲音在长袄外加了一条大围巾,把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起一杯酒。
    段瑞金却道:“抱歉,我不善酒力。”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以为他不接受和解,执意斗到底,但随即又听见他说:
    “我以茶代酒。”
    荣凌云紧绷的脸色缓和了,点头道:“可以。”
    茶杯与酒杯相碰,喝完谁都没兴趣说客气话,径自做自己的事。
    后面的时间里,双方再无交谈,偶尔目光交错,也只是客气地笑一笑便移开。
    这与阮苏来之前设想的针锋相对的画面截然不同,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段瑞金:
    “荣凌云居然主动要求和好,难道真的输惨了?前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啊?”
    段瑞金摇摇头,“他若是真输得惨,手里就不会还有这么多人,估计只是战略性撤退,整顿兵马罢了。”
    “可他看起来好像很怕你。”
    段瑞金嗤笑了声,把已经捂暖的梨塞进她嘴里,“他怕得不是我,是我大哥那远在晋城位高权重的泰山。”
    阮苏边吃梨边追问,这才得知原来他大哥的夫人乃是晋城四大家族之一,张家的长女。
    这位姓张的大嫂个性张扬,作风洋派,她父亲更不是个善茬儿,乃当今监察院院长,掌管最高的弹劾、纠举、审计等权利,更是曾经的盐务总管,地位不可小觑。
    段瑞金的大哥段瑞泽与张家长女是同学,自由恋爱结婚,距今已有十二年,两家关系非常稳固。
    而那荣凌云空有兵权,在晋城终究是个外来户,至今没能建立起自己的交际圈,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当个小跟班。
    就如这次剿匪失败,如果有人保他,只是一个再接再厉的小事。可是他没有,又担心被有心人当做把柄趁机拉他下马,干脆自己请求撤回寒城这大本营。
    阮苏终于明白了荣凌云那份客气的来源,心底谈不上爽快。
    那些人一边打着战,一边还得操心大后方的暗潮涌动,其结果已经显露——城外难民越来越多,原来的空地都住不下了。寒城大门始终没有对他们敞开,任由他们在山上挖树根啃树皮,沈素心的一月两次施粥早已改为一月四次,依旧供应不及。
    身为一个来自新社会,接受过教育的成年女性,她琢磨了一路,回到公馆后冲段瑞金说:
    “你们这些人呐,复杂得很,就不能把歪心思收一收,实打实为百姓做些好事吗?”
    段瑞金被她问得挺无辜。
    “那是他们,又不是我。”
    阮苏撇撇嘴,踢掉高跟鞋趴在床上,一边摘头上的发卡一边说:“你将来要是变成这样,我就不跟你了。权力是害人的东西,你争我斗没个完,到时大家都是浪涛里的浮萍,被潮水裹挟着走,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段瑞金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认真地想了想,坐起身回答:“我要世界和平,百姓安居,生活美满。”
    那些都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如今没有了。托段瑞金的福,她在这个世界过着顶尖那一小撮儿的优越生活,没有太多烦恼。可是看看家破人亡的赵祝升、看看无家可回的小曼、看看曾靠着每月二十块大洋养活一家五口人的彭富贵,再看看城外的难民,她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段瑞金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有光在跳跃,但最终泄了气,只轻轻抱住她说: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阮苏回过味来,感觉自己那番话说得太尴尬,毕竟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不是段瑞金害的,便赶紧转移话题,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脸。
    “你今晚穿这身衣服特别特别帅。”
    “哦?”
    “你没发现吗?好多人都在偷偷看你。本来荣闲音也帅,但是谁让他自作孽断了手呢,风头都被你抢光啦。”
    段瑞金道:“我看那些人看的都是你,又红又绿,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牡丹花成了精,跑到人间来了。”
    “去你的,你才牡丹花成精!”
    阮苏凶狠起来,一拳捶在他肩上。
    他没有闪躲,反握住她的手吻上去,一路从手指吻到了额头。
    阮苏怕痒,被他亲得不停笑,笑声传出房门,落进站在门外的赵祝升耳中。
    这些天他一直住在隔壁的小洋楼里,没怎么出来过。今晚之所以来找她,是因为有人送了棉被与煤炭去,想来跟她亲口说声谢谢。
    护卫认识他,没有拦他,佣人又都在休息。他畅通无阻地走到她卧室门口,想要敲门,却听见如此亲密的笑声。
    家人走后,笑声这种东西已经不存在于他的生活里了。
    他来之前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努力的话,或许能与阮苏建立跟家人一样亲密的关系,但是现在看来,人家并不需要,而他永远是个局外人。
    赵祝升咬了下嘴唇,黯然离去。
    大雪下了一整夜,阮苏起床后拉开窗帘,白光几乎倾泻进来,照亮了房间每个角落。
    天地洁白,每一片树叶上都堆积着雪,压得枝头往下坠,风一吹就扑簌簌的掉雪。
    花园里有身影在跳跃,是小曼带着狗在外玩耍。
    阮苏心中欢喜,衣服都没换,随便抓件棉袄套上,也冲进雪堆里。
    先前寒气被玻璃窗隔绝了,她感受不到,等出来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冷,冻得她脑袋一蒙。
    小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吓了一跳。
    “太太你疯了吗?穿这点衣服就敢往外跑,快回去,小心鼻子都给你冻掉!”
    阮苏被她轰回了家,全副武装后再出来,与下人们打起了雪仗。
    小曼因为昨晚被她嘲笑,联合下人们一起打她,灌了她满领子的雪。
    阮苏艰难的从雪堆里爬出来,抖落掉那些雪后说:“看着吧,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我现在就弄一个最大最大的雪球……”
    她团好雪球陡然转身一扔,稳稳砸在段瑞金的脑门上。
    众人沉默,鸦雀无声。
    段瑞金用手擦掉雪沫子,深吸一口气,吼道:
    “都给我回去吃早饭!”
    阮苏撒丫子就跑,被他抓住衣领,拎小鸡似的拎了回去。
    第39章
    对于阮苏来说,这是她来到书中遇到的第一场雪。
    对于百德福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在雪天营业。
    阮苏吃完早饭收起了玩心,准备去店里看看,一坐进车里,便看见隔壁院子里探墙出来的一支梅花。
    她想起赵祝升,下车跑过去,叩响他卧室的门。
    赵祝升早就醒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睡了没睡。
    这段时间他总是浑浑噩噩半睡半醒的,压根没有睡眠的概念和**。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坐在窗前看雪,想要起身去开门,才发现穿着单裤的腿已经冻麻了。
    阮苏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问:“阿升,你还没起床吗?”
    吱呀一声,门开了,赵祝升站在里面,一身单衣,眼神空洞茫然,身体瘦削苍白。
    “什么事?”
    阮苏皱眉看着他,感觉他与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两个人,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今天有事吗?没事的话赶紧换衣服,跟我去店里吧。”
    “店里?”
    “对啊,你可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得劳动的。”阮苏煞有介事地说:“今天是开张后第一次下雪,我怕出意外,你跟我一起去,有备无患。”
    赵祝升看着她明媚的脸,想起昨晚听见的笑声,思绪变得飘忽起来。
    “喂,你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去不去啊?”
    阮苏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他回过神,嗯了声。
    “去。”
    “那我在楼下等你,快点。”
    阮苏下了楼,坐在沙发上喝热茶,与正在拖地的老妈子闲聊。
    老妈子说这小赵先生不太吃东西,也不太睡觉,大部分时间呆在房间,少部分时间游魂一样在屋子里荡来荡去。
    阮苏听得忧心忡忡,只想立刻把他掰回原样,再也别这么颓废。
    但人不是泥巴捏的,哪儿能说变回来就变回来。
    在楼下等了半天,赵祝升下来了。阮苏下巴都差点惊掉,这么久,他就只穿了一件棉袄,换了一双鞋。
    “你这样出去是想冻死吗?唉,真是没办法,我来给你选衣服吧。”
    她放下茶杯,拉着他回到卧室,絮絮叨叨地给他重新挑了一身暖和的衣服,逼他换上。
    赵祝升没有积极配合,但是也没激烈反抗——他现在就是个没有情绪的木头人。
    两人折腾半天,总算出了门。小曼坐在车里等,等他们上车后就把一直捂在怀里的羊肉大包子塞给赵祝升。
    “喏,吃吧。太太知道你以前最喜欢吃他家的包子,特地吩咐我们去买的。”
    包子还是热乎乎的,烫得手心嫩皮疼。赵祝升拿着它,没吃也没扔,呆呆地看着。
    小曼看阮苏,阮苏回她一个眼神,示意给了就好,别吵他。
    他终究还是把包子吃了,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阮苏没有逼他,抵达百德福后看了会儿,发现雪天对饭店造成的影响只有一个,却是致命的——没有客人。
    一群人眼巴巴地盼到中午,只来了两位客人,还都是随便吃点就匆匆走了。
    阮苏站在门外呼着白气,过了会儿进来对彭富贵招招手。
    “你找个人去通知娄大厨,说今天没生意就别做了。大家都放假我们也放假,让他带点好菜过来,我们一起吃火锅。”
    这话一出,全店欢呼,把一个刚准备进店的人都给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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