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梦境
走出病房,跃入眼帘的天空辽阔无垠。
阳光穿透云彩,透过玻璃窗射进宽大的走廊里。
药水的味道消失了,鼻间尽是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因为母亲是医生的原因,医院这种充斥于生老病死的地方她并不陌生。
然而,站立于此,从内心激射出的抗拒感总是令她难以承受。
这里的时间非常漫长,周围很重。
这种类乎痛苦的压抑感,一旦忍无可忍,甚至让人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死掉了。
祁树就在这里,一个人面对着日日夜夜。她不知道,别人是否跟她一样。但是,她替祁树感到恐惧。
童遇安转过身来,瞧见坐在轮椅上的祁树正在盯着她看。
两个人的身影延伸至身后。
他的眼睛不一样了,不再空洞,无神。正常了。那粘在眼瞳里的忧郁感视而可见。
四目相对,她看到某种力量正在注入他的眼睛。
他是完整的人,只是缺乏了力量。
有如,婴儿啼哭时需要父母拥抱的力量。
现在,那股力量一面从他的双瞳里浮现,一面一直往下坠,坠落那内心隐蔽的一隅。
这是一股支撑生命的力量。
突然,一束强烈的光芒从地平线升向天空。
童遇安的心如同噩梦般不停颤抖。
瞬间,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她。
她以不无诧异的目光瞧着另一个她。
她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
很丑。很沉寂。
她看着祁树。
“不要看她……”
她以近乎叮嘱的语声向他发话。
祁树看不见她,他一直看着孩童的她。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安儿……”
她回头,林泽站在走廊尽头。
四目相对,天地苍茫。
她举步过去,她身上的红裙子随风摆动,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四个人的走廊里。
她一直跑到林泽身前。
她弯下身子,平视林泽的眼睛。
“总是生病,真笨……”
说完,她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眼泪夺眶而出。
林泽看着她。
在她抬手触抚他脸颊的那一刻,他与她擦肩而过,走向孩童的她。
她转过身来,凝视林泽的背影。
“哥,我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童遇安的意识里破碎了。
童遇安惊醒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祁树身体微微一动。
童遇安一来便带他出去晒太阳,一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直接抱着他的脑袋,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爷爷那么凶,你别难过,不是,不是这样……节哀顺变。”
她轻轻触抚着他的头发,像是抚摸一只幼体动物。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静悄悄地嵌入他的体内。
当得知爷爷回了老家,他就已察觉,爷爷清醒了。
其实,他未尝难过。那颗惶惶不安、流离失所的心,空阒了,平静了。在那名曰悲伤的境遇背后,他如此畅快,如此安定。
感觉到她要放手的瞬间,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臂。她的手臂非常纤细,那种柔软令人不敢用力触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臂,她便一直抱着他。
后来,兴许是沐浴着秋意盎然的阳光,过分惬意,她竟然睡了过去。他当即接住她失去平衡的她,没有意料之中的沉重,她很轻。刚开始,他以为她晕了过去,着实吓了一跳。就在那时,她妈妈来了,看看她,说她应该是上课的时候没能偷睡,现在困了。
童遇安坐起身来,焦急地环视四周。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什么。她回忆梦境,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类乎悲泣的痛楚。
祁树看到她泪水濡湿的眼角,想到,小孩子醒来找不到父母想哭。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撕开。眼神略显拘谨,慢慢地凑到她嘴边。
童遇安茫然地圆睁着眼睛,视线落在祁树脸上。
她看得太紧了,祁树有点不自在,手就要收回时,童遇安把糖果含进嘴里。
祁树低头,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
转眼之间,童遇安眉头一皱,“芒果味?”她讨厌芒果,连同跟芒果沾边的所有食物。
她就要吐的时候,云影命令的声音传来:
“你敢!吞了!”
童遇安皱着小脸,两手箍紧妈妈的脖子。
云影了然,把脸转向一旁,说:“不要,我不吃你口水。”
童遇安蹬腿,就要哭出来了。
云影无奈,张开嘴巴。
童遇安嘴巴凑近,用舌尖将糖果塞到妈妈嘴里。
祁树看到这一幕,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心头莫名一动。
这时,陪同林倬去领市将祁树爷爷的骨灰接回来的童乐,走进病房。
祁树看向童乐,目光中带有询问的意味。
童乐弯下身子,摸摸祁树的脑袋,说:“你爷爷已经回家了,你说不要葬礼,阿倬叔叔已经找到存放骨灰的骨灰墙,明天,我们带你去送你爷爷奶奶。阿树,别难过。以后,你会很好的……”
祁树脸色平静,眼神很淡。他看着童乐,发觉童遇安的眼睛如此像他,清澈,闪亮。
“谢谢。”
祁树如是说。
跟父女俩告别后,云影面对着祁树,说了一番话。
“没有永远不幸的人,不过是选择的对与错罢了,同样的,没有永远幸福的人,生而为人,千锤百炼,这就是人生。好运,厄运,人人都有,只是时间的问题。逆境时,坚强,顺景时,珍惜。所谓珍惜,就是不要因为自身的不平衡,错过那些对你好的人。”
“你知道的,你小姨,姨父,对你是真心的。”
谁知道,那时,那家人,给予这少年的温柔,悄无声息地束缚了这少年落空的心。多年过后,他意识到,从那时起,自己的宿命被决定了,而他,甘之如饴。
云影离开没多久,温予依常带着炖汤和营养餐来到。
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那么生涩,那么努力。
告诉祁树他的身世时,温予刻意忽略了自己的过错。她害怕他对自己抱恨,更害怕,他带着怨念走进他们家。容纳他,需要隐忍太多。当她舍弃父母、亲人、故乡那一刻起,她是明白的,她并非宽厚之人。她的爱,很狭隘,一生只够爱两个男人。
祁树有如她过去的一部分,由她选择。他从黑暗中走来,告诉她,她错了。
然而,关于过去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她深爱现在的所有。
如今,她想要弥补他全部的痛苦记忆,同样的,偿还抛弃曾经的罪状。
温予抽出纸巾擦拭祁树的嘴角,后者像是受宠若惊般,身体微微颤抖。温予也不在意,微笑着问:“好吃吗?”
祁树浑身都显得有些局促,半响,轻轻点了一下头。
温予淡笑,盛了一碗汤,说:“汤也喝了,这是虫草洋参乌鸡汤。阿姨最拿手的就是煲汤,以后,阿姨每天煲给你喝,把你养得跟姨父一样高大。”
祁树目光一顿,没有说话。
温予看在眼里,握住祁树的一只手,发觉他掌心长满了老茧。她脸色微怔,祁树轻轻将手抽回。
祁树的嘴巴动了动,眼神难得流露出一丝紧张。
温予一直鼓励地看着他。
终于,祁树用低微的声音问:“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
闻言,温予甚至没有思考,便已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她回忆起那天,他问,把我生下来的那个人跟你长得像不像?这两句话就这么在她心中反复回响。
如果可以,温予情愿他永远不要遇见那女人。只需一眼,他便可究明那女人是以何种面目对待他这儿子。他冷漠疏离的灵魂深处的爱也好,恨也罢,那女人不在乎。
与此同时,温予意识到一些事情。他的人生直到今天,缺乏的,是一张母亲的照片。那个赐予他生命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一直很想知道。
哪怕只看一眼,他也能如同天赋一样牢记于心。
那天,温予把她姐姐的一张生活照给了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