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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所有的孩子们都齐刷刷退开一步,下意识去看他们的头儿,只见对方正半死不活地趴在课桌上,一脸的心有余悸。
    至此,谢翎一战成名,此后无论学生们怎么闹腾,都会远远避开他,有什么东西掉在他的座位旁边了,也你推我搡的,没人敢去捡,生怕惹到他了,今天竟然冒出一个愣头青来,还敢骂谢翎娘儿们叽叽?厉害了!
    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谢翎出手,哪知谢翎这回没动,只是看了陈福一眼,道:“与你何干?”
    那陈福眼睛一瞪,就要说话,却听之前那小孩儿支支吾吾地向谢翎道:“我……我明儿就把书还给你。”
    谢翎听罢,掸了掸桌上的书,不置可否,陈福恨铁不成钢地粗声吼那小孩道:“有什么好还的?不就糊了几个字么?又不是不能看了,装什么相?”
    谢翎眼皮子也不抬,只作听到犬吠了,那陈福愈发来气,正在这时,有人喊道:“夫子来了!”
    霎时间人群稀稀落落,学生们忙做鸟兽散开,那陈福没反应过来,屁股还坐在书案上,夫子进来便见到了,登时胡子一抖,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陈福,你这是在做什么?要揭瓦吗?”
    陈福撇了撇嘴,但见那白发苍苍的夫子气得浑身都颤抖了,怕把他气出个好歹来,遂慢腾腾地坐下来,夫子犹不解气,道:“今日放学你留下来抄书,没有抄完不许回去!”
    陈福瞪着眼睛,周围的学生们发出哧哧的笑声,幸灾乐祸一般。
    等到了傍晚时候放学,陈福果然被夫子叫住抄书,要抄整整十页,他又没上过几天学,连毛笔怎么握的都摸不清,更别说抄书了,那些大字在他眼里,七歪八拐地扭来扭去,只能抓着笔干瞪眼。
    学生们放学之后,先不走,围在陈福身旁看热闹,大伙儿都知道他不识字,有人叫道:“哎呀你笔拿错了!”
    陈福把毛笔跟捏筷子似的那么拿着,划了几道就不耐烦了,又听那些小孩们叽叽喳喳烦死人,挥舞着手驱赶他们:“滚滚滚,都看我做什么?都滚!”
    学生们大笑着离开,很快课室里就安静了下来,陈福咬着笔杆,对着面前的书犯愁,却见还有一人没有走,抬眼一看,正是谢翎。
    陈福连忙冲他招手:“那个,你过来。”
    谢翎收拾了书本,连眼风都不瞟他一眼,兀自要走,陈福哪里肯让他离开?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还没个人帮他,他今日恐怕要住在这学堂里了。
    眼看谢翎不搭理他,陈福把笔一扔,厚着脸皮拉住他,信誓旦旦地许诺道:“你若帮我,我便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你要我帮什么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了这话,谢翎倒是停了一下,陈福一看有戏,连忙再接再厉:“我说话算话!你要是跟人打架打不过,我也能帮你!”
    谢翎想了想,道:“抄十页?”
    这是答应了,陈福顿时喜出望外,把毛笔往他手里一塞:“没错,就十页而已!”
    谢翎没接,他翻了翻陈福的书,指着其中一行,教他道:“你抄这个。”
    陈福愣了一下,似乎发现对方的帮忙和自己所想的不太一样,问道:“你不帮我写?”
    谢翎冷笑了一下,道:“我替你写?除非夫子瞎了,否则他看了交上去的字,说不得要给你从十页加到三十页。”
    第 31 章
    听了这话, 陈福也有些哆嗦, 他倒不是怕那老得浑身颤的夫子,而是怕他娘,若叫他娘知道了, 恐怕要揭掉他一层皮下来, 遂问谢翎道:“那我要怎么办?真要抄十页字?”
    谢翎道:“别的不必抄, 你就抄这几个字就行了。”
    他说着,拿毛笔在书页上圈了一些字, 都是百家姓里头最简单的字, 诸如“王”“卞”“方”之类的,比划又少,陈福探头看了看,他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这没多少,便道:“这才几个字?怕是一页都不够罢?”
    谢翎却漫不经心地道:“一共十个字, 你一个字写一页就行了, 正好十页。”
    陈福听了顿时傻眼,不可置信地道:“这样也行?”
    谢翎道:“夫子只说让你抄十页书,又没说要抄多少个字, 有字就是书,你只管抄就是了, 他若问你, 你就拿这一番话反驳他,他必拿你没有办法。”
    只是这方法也有弊端, 若下一回再有学生犯事,恐怕就没这么简单过关了,说不得夫子还要求要抄够多少个字才作数,不过这不是谢翎要考虑的事情,总归不是他抄,祸害的也不是他。
    陈福听了也是激动非常,连连夸谢翎是个人才,他二话不说,照着谢翎圈出的那十个字,挨个抄了起来。
    谢翎瞟了几眼,转身就走,他还得绕到城北去悬壶堂接上阿九,两人一起回家。
    他人小脚程快,等到了医馆的时候,天还未黑,谢翎进了前堂,施婳正与林寒水一起坐在窗下,听林老大夫讲解医书。
    谢翎看了一眼,没去打扰,倒是林不泊见到了他,打了一声招呼,道:“下学了?”
    谢翎点点头,与他又说了几句话,就见施婳过来道:“我们回去罢。”
    谢翎站起身来,两人与林不泊告辞,便出门去了,夜色渐渐蔓延开来,天边滚落了一圈似火的晚霞,他们踏着暮光,相携往街道尽头走去。
    第二日,谢翎去到学堂,才做到桌后,便见一个人凑过来,语带兴奋地对他道:“哎,你昨日那法子真是好用!夫子被我一通说,半个字儿都反驳不了,这事竟然交了差了,简直神了!”
    谢翎往后仰了仰头,看清楚是陈福,心道,是好用,不过也就用一次而已,以后说不得还有一大片人要遭殃。
    但是他并不说透,陈福又把一摞东西拍在他面前,道:“喏,多谢你昨天帮我的忙,这些是我从家里找出来的,都送你了。”
    谢翎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摞书,厚厚一沓,足有三四本,有些已没了封皮了,看上去很是陈旧,书页都泛起了黄,上头用蝇头小字写了很多标注,看得出书主人是花过功夫的。
    他随手翻了翻,里面竟然还有很多生僻字,谢翎不认得,他有些纳罕地看着陈福道:“这是你家的?”
    不是说小看了人,而是陈福这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读书人家的孩子,否则也不至于连毛笔都不会拿了。
    陈福大大咧咧地道:“不是我家的,我们从前有个邻居,是个穷读书的,成日里只会看书,把脑子给读坏了,听说考了十几年,一次都没有中过,吃饭的钱都没了,最后没法,把书赊给我们家买饼吃,一吃就是两年,后来他人不知去哪里了,书也没拿走,叫我爹拿来裹饼了,我看你似乎喜欢看书,就摸了两本来,你要是喜欢,我明儿再给你拿几本。”
    他说完,又道:“我可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说了会报答你,自然就会做到的。”
    谢翎翻看着那些书,脸色倒好了不少,向陈福道了谢,陈福摆了摆手,大方地表示这只是小事罢了,此后两人的关系倒是因此好转了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很快,一转眼间,谢翎就在义塾读了两年的书,直到第二年年底,冬学结束的那一日,老夫子叫住了谢翎,对他道:“明年春学你不必来了。”
    谢翎没说话,夫子继续道:“我虽然年老,但还是有眼光在的,你与这些学生都不同,是一块好料子,你日后若是想考个功名,最好去正经的学塾深造,我教的这些,都是皮毛,寻常人家送孩子过来,不过是想粗识几个大字,日后好找一份事情做罢了。”
    夫子顿了顿,又道:“你家境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城南有个学塾,乃是我从前几个交好的同窗开设的,我写一封举荐信与你,你去拜访一番。”
    他说着,取出一封书信递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摆了摆手道:“就这样,你记得我说的话,回去好生与你家大人说说,去罢。”
    谢翎心中感激,恭敬地对夫子长作一揖,这才离开了学堂,朝城北的方向走去。
    两年的时间,谢翎也有十一岁了,从去年开始,他的个子就往上头猛蹿起来,不知不觉就超过了施婳,也隐约有了少年挺拔的模样,长手长脚,走起路来带风。
    正是腊月时候,天色暗得早,谢翎踏着未化的残雪,顺着街道匆匆往前走,不多时,路边的人家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光映在雪地上,折射出一片微亮的光芒。
    冷风吹得人脸都僵了,一刻钟后,谢翎才到了城北,远远就看见前头一间店门大开,上头挑了两只灯笼,门上一张匾额,看上去有些陈旧了,上书三个端正古朴的大字:悬壶堂。
    谢翎上了台阶,轻轻跺去鞋子上的残雪,这才踏进门去,屋里烧着炭,霎时间温暖的空气将他整个包围起来,苦涩却清香的药材气味扑面而来。
    他扫视了前堂一眼,林寒水正跟着林不泊一起看诊,还有几个病人在一旁等着,谢翎的目光定在了药柜旁,一个身着山梗紫色衣裳的少女正站在柜台后,与林老大夫说着什么,她手里抓着一把药材,垂着眉眼,从谢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见她如新月一般的睫羽,还有秀致的鼻梁,微微抿着唇,像是含了一片薄薄的桃花瓣。
    施婳抬眼,正见着谢翎站在地方上看过来,林老大夫见了,便道:“谢翎下学来了,天色也不早了,今日你先回去吧。”
    施婳点点头,放下药材,拍了拍手,与林寒水和林不泊招呼一声告辞,就与谢翎一起离开了医馆。
    天气甚是冻人,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进入肺腑,那些疲累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冷风吹起额前的发丝,施婳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来,仔细着脚下的积雪,一边问道:“明日义塾罢馆,不必去了?”
    谢翎拿着灯笼,应了一声,积雪在他们脚下被踩得嘎吱响,因为怕施婳摔倒,谢翎便一手虚虚挡在她身后,自从他们年纪渐长之后,施婳就不再牵他的手,也不摸头了,因为谢翎比她高了半个头,嫌伸手累得慌。
    两人走了许久,才到了城西,街边的店铺还未打烊,门前点着灯笼,将街道映照得一片通明,风从远处吹过来,其中依稀夹杂着戏曲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调子,和着管弦之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来。
    待进了清水巷子里,施婳才道:“明年你别去义塾了。”
    骤然听到这一句,谢翎的脚步微微一顿,没作声,他知道施婳的话没有说完,紧接着,果然听施婳道:“我打听过了,苏阳城另外还有一个学塾,你明年就去那里上学。”
    谢翎的脚步倏然而止,施婳见他停了,便疑惑道:“怎么了?”
    谢翎便将今日夫子提的事情说了,又道:“去学塾的花用很多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施婳才道:“这事我自有主意,我们虽然穷,但是要送你去学塾还是不成问题的,若真没有钱,我也不会提这事了。”
    她说着,捧着手呵出一口气来,催促道:“先回去罢,这事慢慢商量也不迟,看这天色,似乎又要下雪了。”
    两人回了院子,用过饭之后,谢翎依旧去楼上看书,施婳则是打了热水简单洗漱过后,披散着头发,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她在房间的桌前坐下,把灯芯拨了拨,光芒便小了许多,只够照亮这一方桌子。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册子并一个布袋来,开始仔细地筹算,册子上记载的是他们未来一年必须的花用,袋子里则是施婳的积蓄,算了小半日,她才收拢了东西,吹灯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院子里头铺了浅浅的雪,昨夜果然下了一阵小雪,幸而不是很大,施婳今日还要去医馆,便早早用了饭,谢翎拿了伞来,要送她去。
    施婳道:“我自己去便成。”
    谢翎不说话,就拿着伞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一眼,施婳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她道:“走罢。”
    两人锁了门,正准备出巷子,只听吱呀一声,巷口的一户人家大门打开了,一个人从里头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向施婳道:“婳儿,好巧,又去医馆么?”
    第 32 章
    施婳如今已经对婳儿这个称呼有些麻木了, 也算是一件好事, 她认得那人,这户人家是卖豆腐的,施婳常在他们家买豆腐, 也经常见着他们家的小儿子, 叫柳知, 就是这个少年了。
    施婳与他打过招呼,柳知问道:“你今日还要去医馆么?”
    施婳点点头, 寒暄几句, 便说要走,柳知颇有些遗憾地停下话头,与她道别,一双眼睛却还是紧紧地粘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肯松开。
    待出了巷子,谢翎忽然回过头去, 只见那柳知仍旧站在宅子门口, 朝这边引颈看来,似乎还不舍得进屋,他目光微微一冷,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施婳见他回头,便随口道:“在看什么?”
    谢翎摇摇头, 道:“没什么, 我以为院子门忘记关了。”
    待送了施婳去到医馆,回转来时, 谢翎又路过了巷口的那户人家,他放慢了脚步,左右看了看,随手从地上抓了一大捧雪,捏得紧紧的,团成一个硕大的雪球,然后贴在墙边,把雪球往里头狠狠一掷,只听砰的一声,院子里头传来了惊叫声,妇人连连叫道:“唉哟这是哪个天杀的?怕是昏了你的头……”
    紧接着脚步声传来,谢翎却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加快脚步,往自家院子走去,路过巷尾时,一个青年正好从旁边的院子里出来,见了他,便打招呼道:“今日不必去上学了?”
    谢翎点点头,叫他一声明真叔,答道:“学堂罢馆了,今年不必上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谢翎便进了自家院子,关上门,听巷子那头传来妇人的声音喊道:“沈秀才,刚刚是谁路过这儿?”
    沈明真愣了一下,才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那妇人道:“方才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往我家院子里扔雪球,把好好的一簸箕冻柿子给打翻了,唉哟,全打烂了。”
    沈明真迟疑道:“许是哪家小孩子不懂事,恶作剧罢?方才是谢翎过去了,不过这孩子一向听话,断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那妇人听了,抓不到人,即便是心疼得不行,也只得作罢。
    自打前年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悬壶堂的生意冷清了不少,后来时日渐长,兼之林不泊的医术确实不错,病人又渐渐地上门求诊了,最近因着是冬天的缘故,天气严寒,人的毛病也多了,一个不注意就得了伤寒,这几日的病人尤其多,皆是因为年关已近,若是现在不治,等再过个几日,就不能来了。
    从一早开始,施婳手头的活儿便没有停过,一日下来,脑子都有些昏,幸好还有林寒水,两人状况都差不多,待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是晚饭时候了。
    她收拾着药柜,眼角余光瞥见屋角坐了一个人,这才发觉谢翎不知何时过来了,施婳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吃过饭了不曾?”
    谢翎道:“还没,来接你回去,天冷路滑。”
    施婳已经见怪不怪了,别说她,就是林家几个人都见惯了,哪一日谢翎不来接,他们还要多问几句,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因着天色太晚,林家娘子早做好了菜饭,邀施婳和谢翎一起吃,盛情难却,两人吃过饭之后再回去,天色都黑透了。
    还依旧是谢翎打灯笼,施婳走在他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也不说,气氛虽然安静,却自有一种静谧将两人裹在其中,走在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时,他们之间就仿佛另有一种奇特的氛围,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开去,其他人轻易不能介入其中。
    而此时谢翎心底也是这么想的,他和阿九两个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别人再插足。
    进了清水巷子,不知为何,谢翎突然眼皮子一跳,心里涌现出了不好的预感,而与此同时,就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预感似的,那道宅门又打开了,白天那个少年又探出头来,柳知见到了施婳,分外开心,露出了笑容,热情地打招呼道:“婳儿,你回来了?”
    施婳对他颔首,寒暄几句,谢翎眼神冷漠,盯着那张脸,心里头想着,早上眼巴巴地凑过来送,晚上眼巴巴地凑过来迎,你这厮打的什么主意?
    他心里现在分外后悔,早上那个雪球准头不好,怎么就砸在一簸箕冻柿子上了,他应该砸在这人的脸上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