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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本宫之命,你竟不从?”她说,声音尖利。
    “河西是关外之地,无关大局,即便失了,日后也可夺回。河东河南,却关系朝廷社稷,安危大计,岂能轻重不分,本末倒置?”
    “你不必多说。这就领兵,全力平叛,别的,日后再议!”
    谢长庚原本一直跪着,忽地抬眼,自己竟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站直了身体,望着对面座上盯着自己双目渐渐圆睁的刘后,说:“太后召臣,问事于臣,此便为臣之对策。太后若不认可,臣这便收回策言。”
    他目光阴鸷,说完径直上前,去取方才那份被太监转至案前的折。
    “罢了,照你对策行事,你去安排便是。此番你若能替朝廷彻底拔除藩乱祸患,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建碑铭功,亦不足匹你功劳之万一。”
    刘后压下心中陡然而起的不寒而栗之感,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说。
    谢长庚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眉间戾气,渐渐散退,笑了笑,慢慢地放下了折子。
    “谢太后。如此,容臣告退,先行召人议事。”
    他又恢复了恭敬的态度,后退了几步,朝刘后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后双目死死地盯着前方那道离去的身影,掌心被指甲掐得几乎出血,想起片刻之前,这个臣子那张眉横杀气的脸,整个人控制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失了禁锢的魑魅魍魉,从地下钻土而出,毫无顾忌,堂而皇之地践踏尊贵。
    她明白,自此,一切都将和从前有所不同了。
    难道这便是皇朝气数将尽的预兆?
    等那道身影消失,她猛地挥袖,将案前之物,扫落在了地上。
    “派去谢县的人,还没回讯?”她转过头,咬牙切齿地问。
    杨太监早已经跪在了地上,慌忙道:“奴婢这就去催,太后放心!咱们的人早就出去了,必能成事!”
    ……
    绝书早于慕扶兰抵达之前,先被送至了长沙国。
    陆氏将那封休绝书递过来的时候,神色复杂。
    长沙国已被朝廷宣为齐王逆党,身为朝廷重臣的谢长庚休妻,与逆党断绝关系,天下皆知。
    她望着小姑这张瞧不出半分端倪的平静面颜,想起在她十三岁那年,自己带她悄悄隐在帐幕之后偷看求婚者的一幕。
    在看到那个年轻人的一刻,她的眼眸里,仿佛撒落星光,少女的面庞上,浮着喜悦和娇羞的美丽红晕。
    一切便仿佛昨日。
    慕扶兰收起纸,扶着已经显孕的阿嫂,让她坐下,笑着说:“求仁得仁,再好不过。阿嫂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好。阿嫂自己要顾好身体,等着王兄凯旋。”
    前月,姜戎发兵,攻三氏之地。三氏不敌,再次求助于长沙国。
    彼时,长沙国暗中扩兵,操练娴熟,慕宣卿在收到慕扶兰发自河西的说即将归来的信后,派袁汉鼎去接她,自己亲自领兵,前去援战,权当试兵。
    就在数日之前,南方传来了好消息。
    慕宣卿大败姜戎,在三氏兵的助力之下,正乘胜追击,誓要彻底消灭姜戎,叫三苗之地归附长沙国,平定南方。
    陆氏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喜忧半搀,笑着点头,心里盼着丈夫能早些平安归来。
    这一年的五月,在慕扶兰回到长沙国一个月后,传来了一个令长沙国民众欢欣鼓舞的好消息。
    他们的王,统领军队平定了三苗之乱。三氏头人率领族众,带着诸多的贡礼来到岳城。
    先有去岁翁主的救命之恩,再有如今的平乱之战,三氏发誓投效慕氏,永无二心。
    两个月后,到了这一年的七月,好消息再度陆续传来。
    长沙国的军队,在北面的石首、华容、复州三地,相继击败了以助力朝廷平叛为名,实则想要趁乱抢夺地盘的附近刺史发动的战事。尤其复州一战,复州刺史出动兵马三万,来势汹汹,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长沙国的兵马源源不绝,勇猛善战,竟被被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复州一战,不但长沙国民众扬眉吐气,长沙国的战名,也传扬开来,令人侧目。
    八月,在慕扶兰回来的第四个月,长沙国来了特殊的访客。
    齐王之子赵羲泰,领着使臣,带着许多珍贵的礼物,亲自来到岳城,向慕氏王女慕扶兰求婚。
    第68章
    慕扶兰在药庐中, 整理着药翁堆在箱中的记录了他半生游历的行医笔记与药物日志。
    窗外一片空地之上,熙儿握着一柄乌木剑,正在和一个侍卫对练。
    熙儿回来次日起,就主动拜袁汉鼎为师学剑。他学得极其认真, 亦非常刻苦。这几日被慕扶兰带到君山后,每天天没没亮,只要听到阿大养的那只公鸡的打鸣声,便会睁开眼睛爬起来练剑,练完了剑,还要习字一篇。不但天天如此,昨晚洗澡时, 慕妈妈竟发现他身上还多了几道青紫淤痕,显然是练剑时不小心被击中所致。
    慕妈妈十分心疼, 就在今日一早,还悄悄来找慕扶兰, 商量把那只公鸡悄悄杀了炖肉吃,省得天天吵起小公子,叫他如此辛苦。
    木剑相击发出的声音,不时传入慕扶兰的耳中,忽然又停了。
    “剑是木头做的,它不会伤我!你便是伤了我,我母亲亦不会责罚你的!你若再如此敷衍, 我便换了你,你往后不用跟我了!”
    “战场之上, 敌人会像你如此对我?”
    一道带着怒气的孩童声音随风飘来。
    “小公子息怒!属下遵命!”
    侍卫仿佛跪了下去。
    很快,木剑相击的有力之声,再次在耳畔响起。
    慕扶兰停笔,神思渐渐恍惚。
    这孩子,和她记忆里的那个曾在谢县老宅中相伴度过了几年光阴的孩子相比,仿佛有些变了。
    身后传来脚步之声。她转头,见侍女入内。
    侍女捎来了花娘的一个口信,问往后当如何行事。
    长沙国的养兵之事,因了对姜戎战事和随后的复州一战,天下皆知。
    那个被人派来,落脚在岳城陋巷里的货郎朱六,已是无关紧要了。
    她站在庐舍的窗前。
    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静静地撒在她的面庞之上,肌肤宛若镀了一层柔和的茸光。
    “去告诉花娘,让她找个机会,回吧。”
    片刻后,她转过头,说道。
    侍女去了,她从屋里走了出来,隔着一片药圃,远远地望着那孩子和侍卫对剑的背影。
    劈刺,腾挪,相击。每一个动作,那个小小的身影,练得都是如此认真,一丝不苟。
    “那时候,谢大人每日五更不到,便会起来,读完书,就用它练剑。剑不名贵,但这些年,一直伴着谢大人。如今你要走了,我把它转赠给你。日后你长大了,也好好读书练剑,好不好?”
    慕扶兰的耳畔,仿佛回响起了那日,姑臧城外那片灰白色的晨曦里,那男子追上来,送别孩子时说过的那一句话。
    她忽有些心浮气躁。不想惊动了那孩子,便转身,正要悄悄离去,阿大奔来,说陆丞相来了。
    慕宣卿代王妹拒绝了齐王世子的求亲,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他又做了另外一件事。
    在设宴接待了一行人后,昨夜,慕宣卿单独见了赵羲泰,二人商谈许久。
    据说,赵羲泰转了齐王的一封亲笔书信,邀长沙国共同出兵,讨伐刘后。
    这些年,长沙国屡遭朝廷的猜忌,头顶犹如悬了一柄利剑,长沙国的群臣,早习惯了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如今那柄剑虽掉了下来,但好在长沙国有了倚仗,局面也算安稳。
    只要能保住现状,便是最大的好事。
    这个突然而至的消息,对于长沙国群臣造成的恐慌,可想而知。陆琳忐忑不安,想到翁主,一早便亲自赶来,请她回城议事。
    “恐怕要有大事要发生了!”
    “平阳王折兵后,齐王指挥联军继续攻打上京,却被谢长庚布下的人马阻挡,屡次受挫,人马如今还被阻在晋州,不能前行。我长沙国如今虽被朝廷归为逆党,但好在还能自安。但王若被说动,一旦发兵,则长沙国往后只怕再无宁日了!王一向听你的劝,求翁主劝王三思后动,千万不要被齐王父子蒙蔽!”
    慕扶兰换了身衣裳,将熙儿叫来,叮嘱他安心留在这里,自己下山而去。
    她回了城里。
    城中不似湖山清净。拉客的伙计,挑担的货郎,杂耍的外乡人。街道之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关山重重,数千里外,河西的土地之上,那场卷涉了几十万人马的正在发生着的狼烟战事,和这片南方的艳阳天,没有丝毫的干系,在这带着烟火气的嘈杂和喧声之中,满城一片祥和。
    路人认出了慕扶兰所乘的马车,知她从君山归城。
    他们的王女,出身高贵,貌若天仙,妙手仁心,却在长沙国遭遇危难的关头,被她那个昔日出身巨寇的丈夫无情休弃了,这个消息,早已是人人皆知,但这非但没有损及王女在长沙国民众心中的形象,反而令王女博得了更多的同情和爱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最近,一提及那个姓谢的,民众便诅咒个不停,骂他甘做刘后鹰犬,狼心狗肺,无情无义。
    民众纷纷让道,跪于街边,屏息目送着那辆载着她的车经过他们的面前,朝着王宫的方向而去。
    慕扶兰回到王宫,来到了宣崇堂。
    她的王兄慕宣卿,独坐在一张案后,目光定在面前的金印之上,一动不动。
    陆氏说他今早进去后,便一直没有出来,也不见任何人。
    她的眉头微锁,忧心忡忡。
    慕扶兰慢慢地行到王兄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的视线循着王兄的目光,落在了那颗金印上。
    她自然认得这东西。蛇纽王印,从两百多年前开始,伴着慕氏被封于此,便成了王族权力和荣耀的象征,直到今日。
    “王兄,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
    慕扶兰问他。
    慕宣卿慢慢地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妹妹。
    他说:“阿妹,我想好了。即便赵羲泰没有来,我本也是要发兵的。”
    “姑母的仇,一定要报!河西已经起了战事,谢长庚被羁,他无法回兵。他自以为算无遗策,出关之前,布置好了人马,对付齐王那些人,唯独没有想到,还有我慕氏。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最好机会。”
    “等除去奸后,我便将姑姑带回,让她回家,葬在我们自己的陵地里。”
    他站了起来,拔出剑,一剑落下,将面前的那颗王印,一劈为二,扫落到了地上。
    “我为了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阿妹,你不要阻拦我。”
    慕宣卿的眼睛之中,布满血丝。他一字一字,如此说道。
    慕扶兰望着自己的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