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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程信与毓莠

      一条黄绿相间的琉璃屋檐,巍峨的程府轮廓从即将西沉金乌的余光中勾画出来。
    程府位于金陵城内东一角,从北门横跨南门,河沿街,长百丈,宽百丈,房屋五百九十九间,是金陵规模最宏大的宅院。
    从程家大院北门,长长的甬道是整个大院的中轴线。甬道两侧,并排五道门,四十九个四合院,四周为佣人住的配房,南头西拐有月亮门和影壁,直对河沿大街。
    甬道西侧是五进四合院,从北往南第一院是内账房和北客厅,院内汉白玉条槽卧狮形大山石一对。
    第二、三、四院是程氏家族起居寝室和女花厅。第五院是南书房,自设程氏私塾,存书满屋。东边甬道有厨房、下房、车棚、马厩及护院男女佣人住所。
    甬道西侧的五进四合院,从北向南第一个院是北客厅,再往里走便是湖心佛堂,以钥匙桥链接彼岸。
    往南是大垂花门,木刻石雕最为精美。第二院是串廊院,南面是鸳鸯大过厅,第三院是戏楼及南客厅。
    整个程府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磨砖对缝,画栋雕梁,花棂隔扇,漆朱涂彩。外院典雅华贵,砖木石雕精美细腻,内院由紫檀木所制,房子雕刻精细,素有“金陵第一宅”之称。
    从南向北各门基逐渐升高,意为“步步高升“,而每道院门又有三级石阶,意表“连升三级“。
    从程信为程家鼎盛时期,程家已有良田干余顷,当铺二十八处,加上其它财产约值白银九千余万两。
    其中正统七年程信考中进士,另设有当铺八处,银号、绸布棉纱庄、酱园、农庄、山庄等多处程家字号,聚敛着巨额财富。
    坦然自若的汪直走在程宅,默默欣赏着程府的景色,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亭阁,长廊如带,迂回曲折,屋檐高挑,回廊环绕象钩心,飞檐高耸象斗角。
    汪直每走一步便有程家暗卫跟上监视,心中不禁偷笑,他这里跟着的暗卫越多,谢迁在后方便越安全。
    汪直被程家大管家迎进南客厅,步入内堂,便被一缕缕紫檀木散发出的香味围绕,喝着新泡的龙井茶,坐等如今程家的当家人程信。
    不过片刻,便走来一官威慎重的玄衣男人,此人步伐稳健,面容红润,鼻子丰隆、准头齐、鼻梁挺直,一看便是身居高位的官场得意人。
    汪直起身,淡笑道“程尚书,别来无恙。”
    程信伸手虚扶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汪公公,不,本官称呼错了,如今该称为汪大人,也不该自称本官了,该自称老朽了,汪大人百忙之中还能抽空来看老朽,不知所谓何事?”若没有汪太监在圣人面前吹歪风,他又怎会在家养老。
    汪直淡笑不减,道“程尚书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圣人常常说您是是我大明的肱骨之臣。”
    程信对一介阉人没什么耐心,开门见山,问道“汪大人,所来何事?”
    汪直为了拖延着时辰,依旧在打太极,淡笑道“在您面前咱家便是晚辈,自然理应前来拜访程尚书。”
    程信压抑在心中的鄙夷冒了出来,冷嘲道“噢?老朽不记得何时与汪大人关系如此亲近了。”汪太监何时又有晚辈的样子,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汪直冷笑道“程尚书身兼大理寺卿有五、六年了吧?过目的案子成千上万,怎么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程信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魅主的阉人,热讽道“呵呵,瞧见汪大人,老朽实在挤不出耐心。”就算汪太监是圣人的红人,他程信也不屑一顾,绝不会阿谀奉承。
    汪直目光淡淡的瞧着杯中的茶,道“程尚书可知,昨日一夜间,咱家龙王山剿匪,生擒了两千五百四十名无恶不作的山匪,匪首浊山龙也在今日一早毙命,尸首停在崖洞。”
    程信的语气没有一丝的起伏,道“汪大人机智过人,统领有方,为国之栋梁……”
    汪直微微点头,淡笑道“多谢程尚书赞誉,咱家也是这般认为的,昨夜间整个龙王山变了个样,而精兵们却无一人伤亡,甚至受伤,不!有几个锦衣卫手磨破了,程尚书可知是如何磨破了手,呵呵!是因为给山匪捆绳子,捆得太多,又太用力了,这才磨破了手,哈哈!”
    程信显然是被汪直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勾起怒火,眯着寒光四射的眸子,道“是,汪大人少年英才,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老朽打了十几年的山匪一网打尽,老朽佩服。”说着手中的杯盏,咔嚓!一声便被捏碎了。
    汪直的左耳微微一动,听到屋顶暗卫弱弱拔剑声,即刻淡淡道“程尚书,咱家来这可是整个锦衣卫都知道,还提前给圣人飞鸽传书说了一些人的私事?程尚书想不想听?”他时辰还没拖够了,可不想现在就被赶出去。
    程信对汪直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的将头扭过去,道“老朽一个解甲归田的人,自是不想听的!”
    汪直肆意的笑着,道“但这次咱家猜想,程尚书定是想听,遂特别画了这匪首浊山龙的画像,与您过目,哈哈!”
    程信瞧着这阉人得意的嘴脸,便觉得甚是恶心,遂又将头扭了过去,不去瞧汪直,从鼻子发出“哼!”
    “放在桌上了,程尚书自己瞧吧,呵呵!”话落汪直便大袖一挥,对着梁上的暗卫撒出程溁的秘药。冷哼道“哼!咱家不喜被人盯着。”没了四大暗卫指手画脚,谢迁在后方,则会更方便。
    程家四大暗卫齐齐昏睡了过去‘砰砰,砰砰!’从房梁上落在地上。
    程信惊讶的瞅着,桌上那盖着官印浊山龙栩栩如生的画像。
    心道,像!实在是太像了,是啊!程克慧长的不想他程家人的俊朗,也不像林家人的温婉,反而有一股匪气,他曾经便不喜欢程克慧,觉得少了一份亲近,但那毕竟是他和恩师之女,林淑清唯一的女儿,他程信也自是疼爱有佳。
    脑中一幕幕的回忆袭来,想起那苦命嫡女程宽出事后的声嘶力竭,用满是怨恨的神色,叙述林淑清与匪首私通生下程克慧。
    但那时他不想再看见任何与荣氏毓莠还有关的人,便听了林淑清的话,觉得程宽是嫉妒程克慧夺走凌云汉,才诋毁林淑清母女的。
    遂将荣月莠唯一留在身边的嫡女,强行关入湖心佛堂,转头便传来程宽的死讯,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而是他程信不敢想,他怕再想起荣毓莠的温柔以待,他怕从一开始的偏心便错了。
    他怕自己做不到,曾答应恩师那般待林淑清始终如一。
    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的父母之命,慢慢爱上那美丽善良的荣毓莠,但他取拼命麻痹自己,不去理会那份心意。
    荣毓莠已故去十四个春秋,可他依稀记得荣毓莠的音容笑貌,仿若昨日。
    骄傲的他甚至觉得,若是毓莠愿意原谅他,他便不再去管曾对恩师许下的誓言,好好与毓莠过日子。
    那夜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底的话,但重病的荣毓莠眸子却冷冷的瞧着他,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若有来世绝不要再相见,话毕便将他的手丢开。
    自从毓莠一病不起,他才知道自己原是那样刻骨爱着荣毓莠,可待自己终于表明了心意,荣毓莠却不再原谅他,还说出那样绝情的话,便永远离开了他。
    他愤怒,他后悔,他难堪,让如此骄傲的他,再也忍受不了对荣氏的怀念,遂顺着那个曾经深爱过林淑清的意思,令程勤、程俭离开。他想只要再也看不见与荣氏相关的人,他就会忘了荣毓莠吧!
    可是没有,他越来越思念荣毓莠,遂他程信这十四年没有任何姬妾,甚至都没进过林淑清的一次房门,他的眼中仿佛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
    他希望程勤、程俭能回来求自己,只要他们再回来叫一次自己父亲,他就让二子重入族谱,给他们所有的庇佑与程家的殊荣,遂他一次次让林淑清去缓和他们的父子关系。
    可如今他的长子程俭就算瘫痪在床,都不愿回来求自己这个生父,就那样憋屈的在一小山村等死,程俭可是自己的长子啊,出生时自己还抱过的,是那样软软小小的一团。
    程信想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将十几年压抑在心中的秘密通通暴露在阳光下,忽视了地上昏睡的四大暗卫,回到书房暗室。
    拿出一卷卷字画,画这些字画的人不是什么名家,正是他的儿子程勤,他特意托了朋友买下程勤的字画,当年自己一怒之下,便分文未给让他俩净身出户,这二子出去便对外称父母双亡,他们是恨自己这个父亲的吧!
    “毓莠如今看着为夫这么痛,可能原谅我呢?为夫疼爱大半辈子的林淑清红杏出墙,与匪首珠胎暗结。”
    难怪啊!自己戎马一生,击退瓦剌军,大破都掌蛮,建言朝政哪次不是大获全胜,却唯独奈何不了区区两千山匪,原来是有内奸。
    自己的为了泥补对林淑清的亏欠,便把能给的财富、尊荣全部都给了她,就连自己的书房都允许林淑清随意进入,如此想来真是报应啊!
    自己负了毓莠母子,害了长女程宽殒命,如今老了老了,还要受世人耻笑,恐怕如今就连圣人都知晓自己带了绿帽子吧!
    想他月前还在恳求圣人法外开恩,宽恕自己的妻子林淑清,放过准姻亲谢家,卸甲归田后皈依我佛,去替无辜惨死的伏虎村村民赔罪。
    如今想来自己真是个失败的人,刻骨爱着的荣毓莠,是那样恨着自己,嫡长女程宽被糟蹋,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连仇都报不了,偏疼一辈子的林淑清红杏出墙。
    他程信竟替杀女的匪首,养了半辈子的娃儿“哈哈!哈哈……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程信自汪直来访后,便病了,也瘦了,世人介认为,连身经百战的程信都被这汪直吓病了,还听说那汪太监一挥手,程家四大暗卫齐刷刷的瘫在地上。
    从此汪直除了汪太监的恶称,又多了个杀掠甚众,人憎鬼恶的名头。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龙藏浦,蒲家村,程溁被关在棺材里已一天一夜,天气本就炎热,程溁在棺材里密不透风且滴水未进,从拇指大的缝隙处嗅着蒲氏母女吃鸡的味道,这都是拿她的银子买的,却连个骨头都没给她程溁啃。
    终于等到了深夜,蒲家母女都睡熟了,程溁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可以吸引官兵的注意,那就是放火,可自己连个火折子都没有,便只能钻木取火。
    用了这一天一夜,程溁才从棺材内侧抠下一根木头,白嫩的小肉手满是血痕,但她此刻依旧抱着希望,撕下衣摆的小布条,费力的坐起身,使劲攥着木头,双手用力钻动,半个时辰后,总算钻出火来,程溁便把带火的布条从缝隙处,弹道棺材外,一次次尝试,总算把布条弹到柴火堆里。
    火苗往上蹿,尖尖的,忽上下“啪,啪!”地几声响,火星儿从火苗顶端迸发出来,火“呲呲”的烧着,殷红的火苗不断地向上“噌噌”的冒着,随着风儿飘得很高,火光在夜空中异常鲜明。
    火焰在烧干柴的时候,同样燃烧着棺材。
    霎时,程溁有种做了烤地瓜的感觉,但只要烧不到自己,她便隐忍着,用衣裳捂住鼻子,直到瞧着火把棺材烧松动了,这才奋力一踹,棺材应声掉了一面,即刻程溁不顾一切,踩着火苗冲了出来。
    这时外面已围满了村民,程溁即刻寻找官差的身影,奈何连个官差的影都没有。
    程溁不知这村民的品性是好是坏,便佯装害怕,大呼道“走水了,走水了!”打算趁乱跑出人群。
    于此同时,蒲家母女三人也被大火惊醒,一齐跑了出来,在人群中发现正要落跑程溁的倩影。
    蒲五娘是最不想程溁跑掉的人,眉梢眼角间溢出算计,指着人群中的程溁,急呼道“抓贼啊!抓贼啊……”
    村民是最厌恶偷鸡摸狗的人,几个阿婶瞬间便把程溁如小鸡子似的架起来,押在蒲家母女面前。
    蒲母浑黄的眼睛一转,上前几步,二话不说便给了程溁几个耳光,同时嘴中大骂,道“恩将仇报的东西,猪狗不如的畜牲,竟然放火烧村!”
    蒲四娘和蒲五娘对视了一眼,也凑上去,对着程溁不停歇的拳打脚踢着。
    程溁看着这蒲家母女来势汹汹,奋力挣着被挟制的双手,奈何做惯农活的人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的程溁,哪有力气反抗,一边挣扎着,一边全力避开要害部位,口中喊道“我是圣人亲封的正四品溁仙郡君,锦衣卫要寻的大宝贝,若我是贼便把我交给官差,交给锦衣卫处理,否则就是冤枉本郡君,天理难容。”她程溁两辈子,从没有被人这么揍过,这么冤枉过,谢迁你在哪,怎么还不来!
    “闭嘴!啪!啪啪!啪……”蒲家母女的巴掌如雨点般不间断的落下。
    不过片刻程溁便打的瘫倒在地上,嘴角带血,五脏俱痛,脸颊淤青的程溁没有放弃,继续喊道“我是溁仙郡君!蒲家人这是动用私刑,谁带我去见官,本郡君便赏千两白银!”
    蒲家村村长上前,大喝道“停!你说你是溁仙郡君?”
    顿时浑身伤痕的程溁,犹如寻到救命的稻草,期许的瞧着那高大的中年男子,道“是,我是溁仙郡君!”
    村长俯下头瞧着这虽狼狈不堪,却又难掩姝丽的女子,眼睛一转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又是哪里人?”
    从泥土里爬起来的程溁,即刻答道“本郡君姓程名溁儿,余姚人士。”
    此时只见村长一个冷笑,猛地抬起脚,把刚刚爬起来的程溁又踹了个跟头,大笑道“呵呵!真是个骗子,堂堂朝廷的四品郡君,怎么可能会这么随意的报出闺名,将这个女贼绑起来,听后发落!”
    程溁捂着被踹疼的肩,依旧不死心的道“本郡君若是骗子,便把我交给官差。本郡君若是贼,便把我交给官府,动用私刑是违反大明律的,是要坐牢的!”
    村长对着蒲家母女,命令道“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将这妖言惑众的女贼牢牢捆起来,堵上嘴!”
    众人散去,无一人替程溁说一句公道话,无人管她一身的伤痛。
    程溁就这样被塞上了嘴,反手捆绑起来,重新丢回已被扑灭火的柴房。
    大汗淋漓的蒲氏母女,不知是紧张的,还是打人太用力了,各个热的大红脸,重新打了水,冲洗干净。
    想着今夜之事,蒲五娘心中越发愤恨,便举着一盆盆脏水,往柴房里奄奄一息的程溁身上泼去。
    满身伤痕的程溁被臭水一泼,顿时一个激灵,堵着嘴骂不了人,但依旧满是厌恨的瞪着蒲五娘。
    蒲五娘插着腰,趾高气昂,笑道“本姑娘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比我还美的女子,刚好你偏偏是。若不是留着你替我做龙王新娘,本姑娘早就在你脸上划上几刀,将你变成丑八怪,不过看你如今这张青紫的脸,真是顺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