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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长寿面

      莲池的芬芳氤氲了夏末的晚风,荷花的清艳旖旎了池面的风光,莲花的新洁缱绻了月光冰封的心,将冷月全身心的映入了深池,御花园的鸟笼里,黄莺眯着眸,时不时的鸣叫一声。
    当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朱见深一生间起起落落,太子之位废了又立,最是明白人心凉薄,人情的冷暖,在紫禁城中得不到温情,却偏偏固执地想要寻求。
    亲情的冷漠,让他觉得心寒,不论是往日廉价的同情,或是今日高高在上的令人敬畏,这一切都要自己承受,别人无法代替。
    就算失意、难堪、孱弱,心灵变成荒芜之地。但只要看到万贞儿,他朱见深便有了坚定的信念,如此才成就了这般一代帝王。
    就在大明朝最尊贵的母子间,即将要火山爆发之时,身着紫色广袖留仙裙的重庆公主,姗姗而来,俯身道“母后、皇弟万福!”
    周太后瞧着这姐弟二人眉宇间的默契,瞬间心领神会,道“重庆为何而来,哀家心知肚明,但这次你可不能再帮你皇弟解围了,说什么也要给哀家生下皇孙。”
    重庆公主拉着周太后的手,笑道“‘母后!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子女的事儿,还要看缘分不是?毕竟世上像母后这般福慧双修之人太少了。”
    说着重庆公主从女官手中接过锦盒,亲手打开,笑道“儿臣亲手制了衣鞋给母后与皇弟呢,您看喜不喜欢?”
    习惯礼佛的周太后,自是知晓重庆公主说的‘福慧双修’,是出自《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菩萨为行,福慧双修,智人得果,不忘其本。
    随即用脚狠狠跺地,强行压下火气,心里不由得发酸,道“这衣鞋也同样给那周家二老做了是吧?你们两姐弟就没有一个像哀家的,堂堂金枝玉叶,却日日孝顺着公婆,就连周景上朝竟还亲自起床照顾饮食。”
    瞧着低着头闷葫芦似的朱见深,本就愤愤不平的火气,更是蹭蹭往上涨,继续抱怨道“还有你,堂堂一国之君连个皇嗣都没有!重庆是太孝,而皇帝你是不孝!就连下晌哀家让皇帝处置个谢家,竟都推三阻四的!”
    重庆公主又取出大宫女提着食盒里的热茶,笑道“母后,消消气这是儿臣亲手泡得虫草金银花茶,有清热、消暑、解毒的功效,常喝对身体有诸多好处呢!”
    周太后并未伸手去接,眉毛一挑,道“重庆这是嫌弃母后脾气大了?”
    重庆公主眸子一眨一眨,笑道“儿臣哪敢啊,您可是儿臣嫡亲的母后,孝敬您都来不及呢!”
    周太后想着刚刚万贵妃那娇艳欲滴的面庞,随即捏了捏女儿脸颊,道“你看看你这皮肤还没人家四十多岁的老女人,脸颊细腻滋润,景驸马是不是慢待了重庆?”
    重庆公主依偎在周太后肩上,道“可不是慢待了您家公主嘛!周景他就是个书呆子,日日夜夜抱着本破书啃,哪有皇弟多才多艺,又幽默风趣。”
    周太后未发出的火气,被重庆公主劝了下去,不满的瞥了一眼朱见深,道“儿女都是债啊!”
    重庆公主挽着周太后的手臂,笑道“母后,您看都这个时辰了,你家金枝玉叶的公主都困倦了,咱赶紧回去安歇吧,要不这明天又有黑眼圈了!”
    听罢,周太后高高昂起了头,冷冷道“皇帝,邵儿哀家就交给你照顾了,都这个时候了,便带着邵儿一同回乾清宫吧!”
    霎时,朱见深心头一急,幼时磕巴的老毛病便又犯了,难堪道“朕……朕朕……朕不……不不……”
    不待朱见深道完,周太后就拉着重庆公主侧身避开朱见深,快步离开。
    重庆公主俯身,道“皇弟,重庆告退。”偷偷在周太后看不到的角度,对着朱见深使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
    随即的大宦官,上前几步,朗声道“摆驾,清宁宫!”
    百十个宫女、太监,鱼贯而出,很快御花园的缕缕夜风中,只剩下朱见深与邵儿临立其中。
    朱见深的火气憋在心中,习惯的低着头,瞧着池水中休憩的锦鲤。
    心道哼!这个嫡亲的母后竟再一次,丁点儿不顾他的感受,不仅看轻自己,还侮辱朕的贞儿。
    他的好母后,自幼便全身心的疼爱他的同母弟朱见泽,何尝给过他朱见深一点关怀,若不是有贞儿细心照料自己,一字字教他说话,他朱见深如今还是一个口吃,那般又哪里会有如今的成化帝。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成化十年,英宗第六子,朱见深的同母弟,崇王朱见泽就藩汝宁府。
    一片云,一轮月,一片天,迷迷胧胧,紫薇花再次绽放,满树的灿烂清香扑鼻,白的如雪如云,红的如火似霞,落得星星瓣瓣在山野田间。
    再次闻到了熟悉的紫薇花香,淡淡的幽,亦是忧伤的,亦是空灵的,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这一抹晚夏。
    幻化成小白狐的程溁,彻底放飞了自我,圆滚滚肚子由四条小短腿稳稳支撑着,趴在谢迁肩头,眯着的狐眸滴溜溜一转,黑黑的小鼻头微微一动,嗅着高汤的香味儿。
    谢迁担心在厨房做饭太闷,热着胖的跟雪球似的小白狐,便在院子里的树荫处抻面,道“溁儿,三日后便是满了一年之期……”
    程溁故作不知的摇着毛茸茸的小脑袋,道“是啊,还有几日迁表哥便出孝期了,可以吃荤腥了。”
    “迁表哥虽未吃荤腥,但只要看着溁儿吃的香,便心满意足了,比自己吃心里还舒坦呐!”他不是个在意口腹之欲的人,苦学厨艺完全是为了,给程溁做好吃的。
    程溁得了便宜还卖乖,翻了个白眼,道“哼!人家才不信呢!”只是摇着的小尾巴,泄露了窃喜的心情。
    张开小狐嘴儿,叹了口气,继续道“哎!直哥哥回京都快一年了,也不知在万贵妃娘娘跟前,有没有替我美言几句?要不然我这郡主之位真是不牢靠。”
    谢迁一边将抻好的长寿面,下进锅中的沸水里,一面微微点头,嘴角微微勾起,道“直哥儿上个月不是来信说,将溁儿做的口服胶原蛋白粉献给万贵妃了嘛。
    咱们本以为皇家人入口腹的东西,是需要再三斟酌的,谁知万贵妃对溁儿献的东西倒是信任,竟也不在意口感如何,直接就喝了,如今更是早一杯,晚一杯,日日不离这口汤。”
    程溁就是想听谢迁夸赞她几句,找找存在感,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得蹭着谢迁脖子,道“这次特制的胶原蛋白粉可是鱼鳞做的呢,不仅是肌肤的软黄金,更是价值千金,还好贵妃娘娘有私库,不然可当真做不起这东西。”
    顿了顿,继续得意的摇着小尾巴,道“随着年龄的增长,皮肤自然会衰老,出现色斑、黑眼圈、皱纹、毛孔粗大等问题,也就是你家溁儿蕙质兰心了,能做出胶原蛋白粉,不然就算是有黄金都做不出来。”
    谢迁想着自己试吃,食的鱼鳞胶原蛋白粉,那口感可是至今记忆犹新,即刻微微摇头,道“据听说功效是不错,就是那味道实在是不怎么好……”
    程溁伸着一双肉肉的小爪子,做西施捧心状,蹙眉道“迁表哥,溁儿不是让直哥哥在调配时,给里面加上果汁、羊奶后,才给万贵妃娘娘食吗?溁儿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谢迁瞅着程溁那淘气的小模样,嘴角微微勾起,无奈的摇摇头,将面条盛在碗里拌好鲍鱼汁,喂着程溁一口口食用着长寿面。
    就算吃着长寿面,也堵不住程溁的小狐嘴儿。
    圆圆的狐脸,面露难色的望着紫薇花,道“话说溁儿心中对于谢家,一直都有些不舒服,毕竟那么多年感情了,谢莹也就罢了,被圣人‘病逝’,就连世伯谢恩都被抹去做县丞的功绩,甚至连个进士的身份,都被撤干净,抹利索了。”
    谢迁心中明白,这是程溁担心他自责,才这样说的,微微点头道“待迁表哥考完此次乡试,会带着溁儿去葬谢莹的鸡鸣山上香的。谢家此事还是多亏了溁儿,否则这么大的案子,可不是损失谢家两代当家人,便可解决的。”
    程溁瞧着谢迁没有异样,眸子顿时一亮,提着的心也放进肚子,道“如此也算保全了谢氏一门根基,更没牵连到无辜的谢氏族人。哎!不提了,不提了,是溁儿多愁善感了”
    吐着粉粉的舌头,继续道“快点,快点,你家溁儿可还眼巴巴的等着,迁表哥喂人家长寿面呢,可不能耽误一会儿读书的功夫!”
    谢迁学着店小二的语气,如玉的手挑着面条,道“长寿面得了,啊……溁儿张嘴。”
    程溁将小嘴儿填的满满的,得个空便打趣着,笑道“咱们下个月还要动身去浙江考乡试,待时迁表哥争取中个解元回来,也不妄本郡主的细心教导。”
    狐眸滴溜溜一转,想起科举的难度,不想给谢迁压力,遂挥着小肉爪子,道“哪怕是最后中不了,也没关系,大不了本郡主养着迁表哥。”
    谢迁爽朗一笑,道“是,我的郡主,迁表哥便安心吃软饭。”话题一转,问道“溁儿,为何一年过八次生日?”
    程溁这只小灵狐,顿时化身哈巴狗,小尾巴摇个不停,心虚的笑得将小嘴儿咧到腮帮子,道“都怪迁表哥的手艺太好了,是以人家一年才过八次生日的呢!”
    她也没想好该如何解答这个问题,阴历阳历分为两次,上辈子两个她自己的生日,这辈子原主小程溁两个,还有她程溁第一次来大明的日子两个,在加上她做灵狐的日子,这不刚好八个生日。
    谢迁嘴角微微勾起,脸色一红,羞涩的点点头,心道他就知道,他家溁儿对他最好了,永永远远。
    “不要抓我们!不要抓我们去建橐驼城!求差爷放过我们吧!”
    “没有银子,又不想出人,这都脱了多久了,你们这群贱民是想造反不成?”
    院外杂乱的声音,打断了谢迁刷碗的手。对村中事他并不想多干预,但肩上扛着的那只小白狐是个好事的,撺掇着谢迁往外跑。
    这一出了院门,但见身着青衣皂帽的衙役,晃着膀子往这边走来。
    程溁这还是第一次在金陵,正式瞧见穿得整齐的,黑漆盔,四个凹。孔雀毛,光皎洁。青战袍,细细折。红裹肚,腰间歇。毛竹刀,头带血。线捍枪,六块铁……
    “黑漆盔”是指皂隶特有的帽子,叫做“皂隶巾”。这种帽子呈四方形,所以叫“四个凹”。戴的时候是以一个方角向前,前高后低,和平时遮住额头的帽子不同,是所谓“无颜之冠”。帽子两侧插上一根鸟羽,这就是“孔雀毛”了。
    句容村村长谷梁席拉着衙役的头子,央求道“赵大官爷,您大人有大量,再宽限咱们几天吧!”
    赵衙役一把甩开谷梁席的手,道“你以为爷们的日子好过不成,若不是溁仙郡主的亲戚住在你们句容村,你以为爷会拖拉这么久!
    一旁看着的张衙役,摸着皂帽上的孔雀毛,道“你们看看别的村子,哪个不是早早的抓了壮丁,咱们头儿不过就是担心自己做的太过分了,便传到溁仙郡主耳朵里,那可是圣人亲封的郡主,咱们可惹不起。”
    赵衙役连连点头,道“是呀!惹不起规惹不起,可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今日咱们不将这些壮丁抓走,凑不够人数,明日咱们就要倒大霉了!”
    张衙役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皂帽上的孔雀苗,道“六月时,就已经招了役军四万人,但朝廷可是令三个月筑边墙成橐驼城,东起清水营,西抵花马池共一千七百七十余里,每二、三里,便要置敌台崖寨以备边警,仅靠那四万役军哪里够。”
    赵衙役掰着手指头,算着数,道“朝廷可是计划好的,共筑城城堡十一,边墩十五,小墩七十八,崖寨八百一十九。待时墙内得以安宁,荒地悉分屯垦,到时一年得粮六万余石也是有可能的,之后你们可就不会挨饿了。”
    谷梁老汉拉着自家儿子,为难道“官爷咱们可以给银子,请您再容我们一个时辰,到了这个地步,老汉我只能将女儿卖了,救儿子。”
    谷梁芽听了这话,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道“爹,您不要女儿了嘛?”
    谷梁老汉不敢去看自家女儿的眸子,愧疚道“闺女,如今爹也是没办法啊!”
    刚刚赶来的谷梁柳,不可置信的摇着头注视着谷梁老汉,紧紧抿着嘴角,含泪道“爹,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啊,就算爹将我们姐妹卖了,您也凑不过二十两银子啊!”
    谷梁芽同谷梁柳对了个眼神,眉梢眼角透露着算计,道“爹!您不会是想多几两银子,便将闺女卖去肮脏地界吧?”
    谷梁老汉老泪纵横,道“爹也是没办法啊!如今附近的后生们,大部分都被抓了壮丁,就连聘礼钱也出不来了啊!”
    程溁的一双狐眸炯炯有神瞅着,从谷梁柳与谷梁芽眉梢眼角溢出的算计,随即便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两姐妹可不是好相与的,日常不仅每户的家常里短,这姐妹两都聊个遍,还好吃懒做,从不下地种田除草,就连厨房都不进。
    小狐嘴儿一张一合,狡黠一笑,道“吱吱!吱吱!迁表看这热闹咱不看了,风紧扯呼!”
    谢迁自幼便受惯了人情冷暖,已养成冷心冷肺,早便对世间的亲情无感了,除了程溁心中再也容不下其它,刚一转身准备离开,便被谷梁柳与谷梁芽拦住去路。
    谷梁芽眉梢眼角阴隐露着窃喜,欲要扑在谢迁身上,谢迁侧跨一步灵敏避开。
    程溁瞧着这两姐妹,这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赖上她家谢迁了,大明可是最看重女子清白的,若是谢迁这样被当场投怀送抱了,待时谢迁就算不明媒正娶这两姐妹,也是要收了做妾室的。是以程溁的火气,那是蹭蹭往上冒。
    如黑曜石般的狐眸滴溜一转,她如今本就是只小狐儿,自然要做些野兽派的事情,刹那间,呲着尖尖的小白牙,对着谷梁芽狠狠一咬。
    霎时,又对着要扑过来的谷梁柳,抬起小肉爪子狠狠一挠,也不知程溁哪里会有这么厉害的攻击力,这体型虽胖得如雪球一般,几乎肥得都看不见小短腿,但弹跳力和肉肉的小身子皆是非常的灵活。
    口口见血,爪爪如刀,村民们这才反应过来,这畜牲并非如长相那般憨厚讨喜,而是只野性未驯的野狐。
    头发凌乱不堪的谷梁芽,哭喊道“啊!好疼,好疼,我的胳膊!”
    谷梁柳的衣衫也被抓破,瘫坐在地上,手捂着还在流血的伤,道“啊,好疼,我的脖子!”
    随即谷梁老汉混浊的眸子一连转了几圈,这才道“我的女儿,呜呜,我的女儿!你们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