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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清章似乎第一次看见阳光,明白何为阳光。
云既明就是他的光。
然而这束光碎了,碎得一塌糊涂,碎片扎进心里,流了好多血,这颗遍体鳞伤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那些碎片便会扎得越紧,越疼。然而刚才在院外他依旧不信,他不愿意从这个梦里醒过来,他本来可以忍受黑暗,可他见过光明的美好,就不愿再回黑暗之中。
他们离那些流民稍远,加上暴雨闷雷的阻隔,其余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只有临近的几个人能听见些。
“把他们都带去地牢。”云既明命令道。
众人得令转身要走,邢清章听准身边的云家兵经过时,居然准确无误地从其腰间拔过长剑,一时间所有云家兵全部拔剑相向。
邢清章胡乱地朝前指,握剑的手不停哆嗦。
“把我老师还给我!”他大吼道,这次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云段目看向两人的眼神晦暗许多。
“邢善渊,”云既明朝前一步,钱益想跟,云既明抬手止住,他踏进雨里,离长剑只有一寸距离。
纪无涯这时却趁几人不注意猛然跑出去,那几人没拦住他,他跑到邢清章身边,抓住邢清章不断颤抖的手腕,安慰地捏一捏,朝云既明说:“放渊儿和平安走。”
他的声音不大,周围人听不真切。
云既明这才将眼从邢清章身上移开看向纪无涯,他笑起来,雨滴自他分明的轮廓划过:“纪老,你可是忘了我之前说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纪无涯威胁道:“你要娶李权健的女儿为正室了,何苦还要缠着我徒儿?放他们走,不然我便当众自刎在此,就算你当上家主,也得不到民心。”
邢清章身子明显僵住。
他说得不错,若是他在云既明面前自刎,周围那么多双眼睛在看,云既明势必无法顺利当上云家家主。
可云既明偏偏不愿选择这条最有利于他的路,他怕今日让邢清章出了云家这个门,从此以后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他朝钱益使了个眼色,钱益自然懂。
“行吧,今日我不管你们,爱上哪去就上哪去。”云既明说得完全不在乎,可这却让邢清章更冷了。
可他却在笑,是什么时候笑的呢,邢清章想,大概是方才知道云既明要娶妻的时候吧。
“渊儿,平安,我们走。”纪无涯拿过剑,带着邢清章与平安一步步朝后退,他完全不敢松懈,剑依旧抬着。
雨似乎小一些,众目睽睽之下,三人一步步靠近院口,天空中又是一阵雷声,钱益骤然出击,在纪无涯失去戒备时上去夺他手中的剑,然而纪无涯比他想象中反应要快,二人不相上下,四只手抓住剑柄争抢,周边的云家兵本想上前,可云既明没吩咐,他们一众看向云卯。
云卯看向云既明,就在他松解的一瞬间,云段目并未死心,他悬肘抢过云卯手中的剑,而同时钱益抢过纪无涯手中的剑。
邢清章看不见,只能待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去死吧!!!”云段目双目通红,他冲向离自己最近的邢清章,看准他的胸口一剑刺过去。
天色早就暗下来,周围看不真切,闪电在空中劈开乌云,又是轰隆一声,邢清章听见自己身前有血肉被刺开,鲜血迸出来的声音,沉重的喘息是他最熟悉的,脸与手洒上湿热粘腻的液体,是血。
云段目拔出剑,还想再刺,已被钱益一脚踩在地上。
纪无涯支撑不住地倒地,平安看得一清二楚,他哭喊着跪在纪无涯身边,邢清章全身颤抖,他像是身上的力气被抽干,破烂一般跪地,摸索着把自己的老师抱进怀里,想要捂住纪无涯胸口不断流出的血。
显然于事无补。
“老师......老师......”他无力地哭泣,声音小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我的......好,好徒弟,不哭。”纪无涯说罢又吐出一口鲜血,花白的胡须染上红,又被雨水冲刷掉,他们师徒两人太狼狈了。
“不会有事的,老师你等着。”邢清章说罢想起身,被纪无涯拉住。
“渊儿......没用了......”
脑中最后一根筋绷的弦终于断开,邢清章嚎啕大哭,他把纪无涯紧拥进怀,拼命地求:“我求求你老师,母亲走了,我身边已经没人了,老师,老师你别走,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该跟你走,我跟你走老师!咱们回大明山......咱们回大明山好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小声啜泣。
“你看......这天啊......已经变了......”纪无涯双眼发沉,他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牵扯自己的面部表情,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邢清章看不到,可他还是为了安慰自家的徒儿笑起来,“听老师的话,不可......再被事物,表面欺,欺骗了......”
直到最后松气的那一刻,纪无涯依旧叮嘱自己涉世未深的徒弟,他到临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这个徒弟。
什么医圣活佛,不过都是世人追捧他而想出来的一些称呼罢了,可纪无涯自己明白,他其实根本配不上这些称呼,他不过是一个凡夫,一个懦弱又无能的俗子,他既无能力保护自己妻儿,也无能力为天下人尽自己所能,他不过是一个把自己成天锁在大明山上的懦夫,可他不后悔,他甚至没那么看不起自己了,因为他在最后一刻,救了自己唯一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