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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个人这么费劲……”他低声抱怨,指骨硌得鹿白有点疼。刀剑入肉的噗嗤声和垂死挣扎的痛呼声同时响起,争先恐后,不分彼此。
鹿白没有亲眼目睹这一伟大场面,而是侧过头端详着面前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太监。
他瘦削的下颌线,他因为发热而干裂的双唇,他微皱的、沾了两粒尘土的鼻翼,他被风吹出细碎裂纹的颧骨,他低垂的睫毛,他湿润的双眼,他没了发冠和头盔后孤零零飘荡的发丝。
他杀人不眨眼。
老太监松了手,皱眉瞪了她一眼:“看我做什么?”
鹿白慌慌张张垂下头,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心律失常感到莫名其妙。
窦贵生这次很快拔出了剑,余下两人一人补了一下,都断了气。猎物的反击战大获全胜,扬眉吐气。抬起头时,他发现鹿白在发呆,眼神似远似近地定在他手上。
他一愣,低头便望见自己溅满鲜血的手。拳头下意识攥了一下,将剑握得更紧了。
鹿白从几人身上轻巧跳过,像是参加障碍跑的兔子。白兔子跳到他脚边,愤愤地撩起衣襟给他擦手:“我就这么一件干净衣裳!”
下手的动作特别狠,好悬没把他的皮给擦掉。
窦贵生眼角的细纹冒了出来,顺势把剑扔到左手,下巴抬高了半寸:“那怪谁呢。”
“杀个人而已……”鹿白学着他的口吻。可把他给厉害完了,看这嘚瑟的。
他想,这哪里是胆子小,胆子分明大得很。
她从来都胆子很大,以后会比现在胆子更大。她会杀很多人,会救很多人,会闯过朔北稀薄清新的冬雾和南国热气氤氲的海风,寻觅一个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的老太监。
——她绝非常人。
此时他就该看出端倪,但他没有。他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走出那片掉落冰碴和碎花的树林时,两人都怅然地松了口气。出来的地方是蔺城往东,蔺山背后,单凭两条腿是走不回去了。窦贵生盯着不远处的城镇眺望片刻,告诉鹿白:“先到镇上,再想办法传信。”
鹿白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山林,走上大路,走入城镇,走进客栈。
李乐山叛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镇上,关于蔺城可能失守的猜测也不胫而走,但小城却没有意料中的兵荒马乱。
“呼一阵来了,然后又跑了,年年这样。”客栈掌柜挥着手,在空中刷墙似的抹了一个来回。
“陈军年年都来吗?”鹿白端着茶杯好奇道。
“不是,”掌柜边拨算盘边解释道,“我说咱们大周的军队呀,你们是头一回来吗?”
鹿白:“对呀,头一次来朔郡,就遇上陈军了。我还说呢,往年陈军没打到蔺城吧,可既然陈军没来,咱们的人来做什么?”
掌柜啧啧称奇:“你这都不懂?”
鹿白理直气壮:“不懂啊。”
窦贵生本来不屑于掺和女人间的闲聊,正在一旁格格不入地转着茶杯。闻言顿时停下手,身子往前倾了几度,准备听听边陲百姓的议论。
掌柜乜了一眼状若不耻下问的窦贵生,先给自己斟了杯茶,再冲虚心好学的鹿白道:“你想啊,军队一年有多少钱?将军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不说别的,上次杨将军路过,我瞧得清清楚楚,整个队伍也就几位将军穿得像点样,再看后头的兵……啧,那压根不能看!”
“公家没钱,私家也没钱。朔北这地方,要粮没粮,要人没人,战事还多。这么多兵怎么养活,兵器哪儿来,粮草哪儿来?不都得花钱买嘛!”
鹿白蹙眉沉思,似懂非懂道:“那就是……骗钱?”
掌柜嬉笑道:“何必说的这么直白!陈军来没来朝廷怎么知道,圣上怎么知道?不都得靠将军们层层上报吗?呼呼啦啦,像模像样地演练一趟……”她搓搓手指,压低声音道,“这钱就算拿到手了。”
“一年有个两三回,到了敌人真来的时候,还愁没钱么?”掌柜得意地抿了口茶。
“哦!”鹿白恍然大悟,“生活所迫。”
她跟掌柜对视一眼,又齐齐叹了口气。把人都逼到什么份上了,赚点军费容易嘛!
回房的时候鹿白一直在跟窦贵生感叹:“现在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窦贵生忍不住道:“你还有这闲功夫操心别人呢?”
状若痴呆的大眼朝他望了过来,直勾勾,明晃晃,叫人无端一阵害怕。果然,她反问道:“不操心别人,难道操心你吗?”
窦贵生似嗔非嗔地“哼”了一声,健步如飞,抬腿就走。踏进门,他才猛然忆起,那个千夫长身上拢共就两角碎银,边城物价飞涨,住店也贵得吓人。方才喝那一壶茶,五文;住店每间五十文,还得自己烧热水。
“省着点花吧。”鹿白生离死别般交出银子,顺理成章地只要了一间房。
窦贵生在屋里转了一圈,想甩甩袖子,发现自来了朔北就换了骑装,压根无袖可甩,于是便抚弄着袖口的血渍,僵坐在桌前陷入沉思。
没有什么比布置房间更能激起人的热情和斗志了,尤其当房里的东西不多不少、刚好够用的时候。这时什么放在哪儿就很考验人的智慧了。
鹿白先扫了地、擦了窗,又擦了桌椅板凳,摆好床柜脚榻。最后抖了被褥,铺了床,还打了两壶热水,洗了衣裳。收拾完毕,她叉着腰站在屋中,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