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陶家兴到时并未发声,庭中央摆有一面茶具,紫砂壶中正烹煮着热茶,细碎的茶叶在滚汤中舒展青翠,一老叟心眼满是倾注,旁人瞧着不愿去打搅,连着那引路的同窗,皆无一言。
老叟非他人,正是书塾先生柳权,字怀仲。
“来喽,就坐下吧”他烹茶手法自有一门工夫,斟了两杯,陶家兴落座,就见一扁圆茶具被推到跟前,柳权虚抬了手道:“尝尝”
茶汤浓烈,陶家兴不具品茶的能耐,尝不出好坏,柳权问他如何时,他不愿扯谎,只说:“味浓,汤香,至于是否为好茶,此中玄机涉猎甚深,学生不察”
“你倒是机灵”柳权笑道:“你若同我高谈阔论,我倒会觉你刻意,毕竟没阅过各中滋味,全凭纸上谈兵,只会让人觉着虚浮,陈词繁句又显作势,如此回答,甚好!”他伸手拍了拍肩,陶家兴纵然心有七窍,但如何都猜不出先生何意。
“可知我为何换你来?”柳权没由着学生多猜
陶家兴如实作答:“学生不知”
柳权道:“春闱放榜,有两种人不在其上,一为案卷不明所述,是下下等,此为学政一眼所弃无望者,自然无缘春闱放榜;但盛极而衰,有不入目者相较之,出类拔萃的亦然”
陶家兴听至此处呼吸猛地一滞,心底有股冲动破土发芽。
“猜到了?”柳权欣慰看着当初的幼童,眼中盛极而炙的傲然矜持直至如今喜怒不形于色,这几年不第虽艰难,到底是叫他成长了
“报喜之人想来已然登门,你且回去吧,州府生员少不得有你一席之地,往后造化,全在自己,该教的以往或多或少言传身教于你,你我师生缘分,如今也该走到头喽”
陶家兴折下腰身,叩首一拜,全了柳权多年来的教导恩情:“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先生大恩,竖子永不忘。”
再直起腰,脊背叫少年朝气撑起,他没往村里去,反去了食肆压在心底的悸动雀跃,总归要寻所属之人分说述明。
林云芝不懂得安慰,想着自己尚且只有厨艺能拿得出手,折去集市搜刮好些圆滚滚的山楂,剔核填馅,有上次经验在,裹糖皮晾凉,插在草把子上,扛着一大串糖葫芦往书塾去
以前她舍友心情不好,她便买一根糖葫芦,虽说男女有别,但送一把,什么苦都会化在蜜糖罐里。
春闱放榜,学政会点出三甲,有别秀才,称癝膳生员,月奉同秀才相当,还能得学政举荐至州县学府求学,越出弹丸之地,总归眼界前途会更加坦荡。
“给生员秀才道喜喽!”
林云芝同陶家兴听完报喜人所述,一时背负的草把子不知如何处置,索性馒头铁牛进门,她顺势推了出去:“瞧你们前头爱吃,又做了一把子,这回管够!”
最后,连着报喜的,人手一串糖葫芦,林云芝秀脸分不清是高兴还是窘迫,头回安慰就闹了如此大的乌龙。
第32章 摆宴
陶家上房的喜事,没等日头落山,左邻右舍拿此做闲资,尚连垂髫小儿亦能口颂,有与陶母交好的婆娘不着四六登门道喜。
黄氏在县衙府门前灰头土脸,胸口憋屈劲儿没来得散,回家兜头被泼了盆富贵贺语,她人同外头东倒西歪的柳条枝桠,寒风中不知所以然
怎管推拒话如何饶舌,黄氏也得解释:“郑家媳妇,小儿弩钝,哪来的好消息,老姊妹要打趣在我面面闹闹便是,回头仔细等小儿归家且不许再提,若是管不住嘴,别怪老姊妹不顾念多年情谊,拿扫帚条扫你出门”
郑家婆说岂敢,眼珠子左突右进两圈,纳纳道:“老姐姐怕还不晓得?我是实诚来瞧瞧咱家秀才郎的,你先别跟我急,报喜的是我亲自指去你镇上店里,斗大的文书,你家老幺姓氏有多难认?我能拿这事在你跟前瞎闹”
见黄氏满脸疑窦,她一推膀子,掐指头立了个誓:“好歹今日我要是有半点戏弄老姐姐的意思,只管叫我出这门撞死”
黄氏忙呸道:“死婆娘,什么虎狼都敢说,也不怕成真喽”虽不得其解,但脸色依旧缓了缓。
郑氏见话奏效,堆起笑:“文书送去有些时辰,许是已经传去店里,老姐姐有闲工夫在这与我争辩,何不自去瞧瞧”
“要是真的,席面排场老陶家一样不少你”黄氏一合手,虽弄不清其中缘由,县衙府前确是寻不着名字,可郑氏这老妖精是什么人?能得她口头重誓,黄氏心里头坍塌的大厦,晃了晃留有两条横梁柱子。
“那我坐等着”
林云芝废了两盏茶,口干舌燥才把其中乌龙给黄氏捋明白,陶家盼这秀才郎盼了好些年,此次得偿所愿黄氏一挥手道:“且得大办”
家中久未热闹,中秀才是大事,往后乡试题名州县学政县官会摆“鹿鸣宴”,殿试后圣上御赐“琼林宴”,那些他们都差不上手,唯独秀才功名未显时,自己还能左右一二。
为图好兆头,各氏族及至秀才时家中便会摆宴设席,酿“状元酒”以示长远。黄氏亲去村口寻徐老先生定日子,而后商定席面菜谱、宾客名单,如今家中手头不比以往拘谨,席面理该大操大办
相而言之,席面阔绰,细处计较便多,单单菜谱上讲究就能罗列一箩筐,大观六碟六菜,添之怡红细点、冷盘、热菜、糕饼点心、茗酒果蔬,处置不妥,肴馔横陈、熏蒸腥秽。
目无可悦者,宾客不得尽兴,银子花得就太冤枉,若是贪贵物之名,夸敬宾客,四两燕窝煮一碗如缸臼,又食之索然无味。
林云芝照着排场定下宁荣六菜,最跟前上席的是冷菜,是大席的第一道脸面,不用太精贵又不能敷衍,糟鹅掌信、莼菜豆腐、白切鸡三道佯眼,重阳如意糕撤盘解腻。
如此宾客肚有三分饱足矣,下头再上肘子炖黄豆、魁花狮子头、牛肉豆腐羹、红焖风腩、雪底芹芽、老蚌怀珠、鸡火干丝热菜不至于肚中饱涨,提筷却力不从心;
六碟胭脂鹅脯、水晶肘花、银芽鸡丝、葱油双脆、纯素鳝鱼、拌蓑衣,及至此时宾客已然是以叙旧谈天为主,六碟菜不要羹汤滚菜,那样烫嘴,没法子抽不出空,与原有之意背道而驰。
温菜好处得以显现,每桌再搭一角琼花露,就着各种滋味,简直不要太美。
黄氏看不懂,但琳琅满目一大摞闻所未闻的菜名,腰杆子已然挺得笔直,瞧瞧老大媳妇能耐,光这些菜名她自己一辈子都想不出来,遑论品尝
倒是阿斗有底子,指着菜单道:“小娘子,此处略有不妥,既热菜为肘子,六碟中再添肘花怕是重样不妥,不若换成海棠酥、枣泥山药糕,孩提老人欢喜,好克化,言笑晏晏,席面才热闹不是”
阿斗不愧是做过官员府上的掌厨,眼光果真毒辣,林云芝道:“如此,便按阿斗所言,换成海棠酥、枣泥山药糕”
如此一来,菜单上再无纰漏,黄氏列宾客名单时却遇上难处,陶家自家亲戚自然要请,陶家兴恩师同窗同会下帖子,情面体己都要眷顾到,无可争议,可难就难在老大媳妇娘家请还是不请?
话里话外老大媳妇同娘家不合已然不是好遮掩的事,黄氏见识过亲家母的厉害,席面若是请人来,难免要闹不痛快,若是不请,未免落人口实。
林云芝眉头微蹙说请:“帖子下与我父亲,家兴有功名在身,席面当日村中耆老在场,不看僧面看佛面,有场面维系便是我继母同来,父亲亦会管束一二,两家面上总还是要过得去,况且那日我们女眷在后厨,不会碰面,闹也闹不起来,娘不必太忧心”
黄氏算是没了忌讳,添上亲家的名,林云芝心头微暖,黄氏大可自己拿主意,当日请林父又如何?她终究不是原身,没血缘羁绊,所谓的疙瘩更是无从谈起,但说与不说,林云芝晓得,心底那片柔软终归不同就算是自己人和局外人。
席面在陶家摆,店铺里的生意林云芝眷顾不到,好在有阿斗,阿斗厨艺上的功夫连林云芝也忍不住夸上两句.
湘府菜特色在辣与腊,擅做山珍野味、烟熏腊肉和各种腌肉,口味侧重咸香酸辣,与红汤火锅有异曲同工之妙,林云芝传授他吊汤方子,阿斗学得快,不过两三回已然能有七八回像。
林云芝笑着夸自己捡到宝,阿斗脸皮薄,不经说几句便面色绯红,她有时起趣味,偏爱看七尺男儿红脸。
阿斗委实受不住会回嘴:“小娘子莫打趣某,如此吊汤手法少见,小娘子能钻研出法子才是了得,某自愧不如”
当厨师谁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手艺好,但独揽功劳却是于心有愧,林云芝摇头道:“谬赞,方子乃古籍中所记,非我之功万不敢贪墨,不过胜在多看过些书而已”
火锅吃法豪放,有击钟列鼎而食的说法,起于宋,兴于明清,清朝嘉庆帝曾摆“千叟宴”,数目达千余口,如此规模才将之推于人前,正式红火起来。
阿斗心底有惑?士农工商,商贾虽不短钱财,但社会地位有限,小娘子何等家境,前头主子官衔不低,搜罗过不少食道古籍,却从未有所听闻此等方子,大体合该是小娘子命好。
林云芝笑了笑并未多作解释,有些事注定无法刨根问底。
“小娘子传阿斗方子,如今又留我一人看顾肆内,不惧阿斗心生歹念坑害于您?”阿斗垂着脑袋,盯着锅中浓汤滚沸。
自然是怕的,但大晋法严,签有奴契的奴仆一生不得叛主,若是下头人做出卖出求荣的丑事,主人家一纸诉状递去衙门,大狱庭杖都是常事,便是有人作保亦无济于事。
故而林云芝才敢壮胆放手,阿斗只有跟着她能有好日子,而这些日子其脾性自己还是有些清楚其人忠厚,并非偷奸耍滑之辈。
“我既敢放手,自是有手段,你也晓得我同朱韫交情甚笃,你是聪明人,应当不会做出飞蛾扑火的蠢事”林云芝眼底带着笑:“我从不做没底气的事,你可明白!”
阿斗脑袋垂得更低,恨不能戳进衣领,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轻颤:“明白”
陶老二肚里攒着话,老四考中秀才原是高兴事,他不该搅和,但朱韫帮忙买下阿斗,陶老二想这事应要同老四商量。到底是自己猜想,话没说太明,迂回曲折些。
“老四,大哥走得早,大嫂年纪且比你还小些,要替大哥守一辈子活寡委实强人所难,若有上门求娶,大嫂自己中意,你该会不会同意。”
“二哥为何这么问?”陶家兴心头一紧,他从未想过林氏会改嫁,可又找不出话反驳,林氏品貌性子都是难得,不谈高门,农家子多少双眼睛盯着,真若那日有了意中人,自己又能奈何?放手?还是妇道约束?
陶老二道:“也不跟你绕弯子,县令家的公子朱韫,我瞧着他对大嫂甚好,有些不似寻常朋友,大嫂许是对其也有些意思,我同你说是叫你有准备,毕竟大嫂为陶家付出良多,将来她改嫁,我们便是他娘家。”
“二哥说的是,大嫂真若想离开,陶家,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陶家兴忽地想明白,他既拦不住,索性各凭本事去争取,毕竟比起所谓县令家的公子,他与林氏之间有亲情连着,近水楼台,他总归能长处。
以往他都把心思藏在暗处,以为林氏会一直留在陶家,二哥一席话叫他揭开盖在面上的自欺欺人,或许他应该主动些。
至少不能不战而退!
第33章 怀仲
腊月二十三的日子,席面阔,没得要用八仙桌,十来人一席,热闹摆出陶家半条巷陌。
折贴撒网般出去,名单上不少耆老名仕,不敢马虎,林云芝夜里打盹都小心翼翼,天不亮就摸黑起身。
厨房里外,走廊滴水檐、院井临搭的台子,铜铛酒缹琳琅满目,矮敦子里煨着几样煲汤这些菜磨工夫,若不隔夜提前准备,一早席上赶不赢,肉老塞牙,难免要落下程。
林云芝架上锅生火烧水,一会儿热水用处多,现下炉闲着多备些,她这厢折腾锅中水滚开,东院屋头亮了烛火,黄氏并李氏前后脚,见老大媳妇忙活开,黄氏打水收整得愈发麻利,挽了个简巧的发髻,换好体己的新衣
近处烛火下看,红团团一片富贵,倒显出她两分福气。
黄氏是当家主母,席面露面招至宾客,后厨这些拉杂活不过她手,没工夫在后院折腾,老大媳妇眼底下积了层青灰,夜里想是没睡几个时辰。
厨下里外要她一人安排,确实耗损精神,趁有空她能帮上一手是一手:“办场席,要你忙前忙后辛苦,你且注意些身子,莫要太逞能,有事只管假手旁人,我那些老姐妹,手艺虽不及你,手脚算是麻利,万不要跟她们客套,你越央着她们反倒越高兴”
得亏不是明六朝,规矩婆妈细碎,违制礼法诸多,喜丧之宴也要缩着脖子办。
这年头隔三差五,谁家逢喜事,非丝竹管乐、红烛炮仗热热闹闹的,后厨女眷自家四六双手外,还得倚仗左邻右舍,计较起来,人心隔肚皮。
如今你使唤她们应手,来日她们使唤你师出有名,情面上谁都没拿桑,事才能好办。
黄氏眼珠子睃了两圈问:“老三媳妇还没起?”
“没呢”李氏接了话,她昨夜传过下房,贴窗边听刘氏同老三咬耳根,许是没多大顾忌,叫她听真切喽,老三这回没顺着他媳妇,有了口角,火气有些冲,还是她敲门,里头才没吵起来
刘氏答应得不情不愿,李氏想盼着她真心全是不大可能,这节骨眼她娘风声鹤唳,若不替刘氏遮掩,回头一准又是夹老三在中间为难,自家男人心底不好受。
“铁牛前头窜肚子,折腾好几日见好,脾胃经不得打熬,三弟妹眷顾琢磨是正经事,不好叫她丢开,做娘的心疼、您做奶的心底也不好受,这些活不打紧,三弟妹懂得分寸。”
李氏在当和事佬,林云芝靥着笑:“谁说不是,小孩子娇贵,就怕有病有灾,三弟妹担忧是常情,若她真抛下铁牛,儿媳自认大罪过,于心不安,厨下如二弟妹说的,又不是折腾不开,不肖太多双眼睛盯着。”
“你们少替她好言”黄氏嗔道:“哪是担心孩子,无非是瞧分了家,我们上房日子越过越红火,心下有妒不愿来罢了,家兴考中秀才,往后是要做官老爷的,她前头当我面数落,这下是没脸,怕我以牙还牙,好赖也用不上她,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黄氏心底扣了帽子,过隙生痕,李氏就算舌灿莲花,该不待见依旧不待见。
西头屋子,铁牛苦着张脸,他老子娘连熬了半月的白粥,愣把他嘴里那点咸淡磨光,起初拿糖果哄还能乖巧听话,前几日馋嘴吃过糖葫芦,有了比较嘴便挑起来
想着馒头日日在她母跟前晃悠,私下偷偷不知开过几次小灶,自己没口福,小脸愈发挂不住,这不刘氏又是一碗白粥,他当即闹开了。
“不吃,才不要白粥,我要吃肉”
“鬼喊什么,一会儿子你奶摆席还愁没肉吃,给我把肚腾出来,有的是时候叫你装”
铁牛要闹,她娘脸一板,他自小便精通外强中干四字道理,遇上他娘生气,半点脾气也不敢发,委屈巴巴低头捧着碗,两滴珍珠泪要掉不掉。
要说陶家最见不得陶家兴好的非刘氏无疑,像是自己原以为弃之可憎的废物豁地变成世人称颂的美玉,得失好坏之间的落差,足够将心底那点不甘撑大。
刘氏心思深沉,又是不肯吃亏的性子,陶家兴如今出人投地,就要抹掉他十几年的供养?外院有多红火热闹,刘氏心底窟窿疙瘩便有多深,瞧见自家男人理衣角出门,忙喊将住人,隆起一边眉峰,朗声道:“叫你问的事如何了?”
陶老三半只脚跨出门槛,听得刘氏的话,顿住脚步回身问何事:“这几日事那么多,你不说清楚我哪里能知道?”
刘氏一副知道你会忘:“要你问问大嫂店里缺不缺人,二哥好说话要你去多句嘴,你说说忘了几回,要不是我在娘跟前不得脸,用得上你吗?亲兄弟之间好说话,指着你做些事怎么如此艰难。”
陶老三眉头一簇:“是我叫你在娘面前没脸的?人家泥菩萨过江你不帮,如今家兴发达,我可不去他们跟前显眼,院里事多,你也收整收整去帮帮大嫂”
刘氏想好事捞不上,费力气却惦记自己,敷衍两句自己晓得,陶老三事压在尾巴,分家后自家婆娘跟老子娘彻底撕破脸皮,不是三两句话能劝得开,掀了帘子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