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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雨太大,他已是什么都看不清。
沿途没有了花,没有了松柏,更没有被雨打湿的苍翠绿意。他目光所及之处,净是焦臭漆黑。他路过松树时,只闻到散发着臭味的松脂,这空气里的每一分味道,都熏得他眼睛生疼。
走过千百遍的路走到了尽头,却再没有那颗郁郁葱葱,永远馥郁的花树。
那里空落落的,只剩一截断口参差的树桩。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碑。阿满突然像是被雨水塞满了喉咙。他看着那只到膝盖高度的树桩,怎么也不敢将它与那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试探着靠近,缓缓蹲下,顾不上自己那早就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红衣,轻轻靠近那还散着热度的树桩,唤道:“馥瑾?”
回应他的只有雨声。
阿满哽咽了。
他颤抖着,抚上那如撕裂般的断口,明明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哭声。这个拥抱来得太迟了。他将那截焦炭拥入臂中,却没想一碰就碎,被炭灰填了满怀。他从不敢讲自己的心意告诉她,连暗示性的透露都未曾有过。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地抱住她了。可就连这点细微的温度,也正在被雨水浸透,一点一点地冷却。
长安城郊的无名山脚,再也没有了那颗参天的白玉兰。
阿满的哭声,直到他将怀中那抔焦土揉成了泥,才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贺栖洲与辞年跟在他身后,已是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们只能看着他,看他抽噎着唤着馥瑾的名字,将那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炭渣拢成一堆,可雨水一浇,那漆黑的泥土又再次滚落,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试着将它聚拢,却除了一手腥黑外,什么都没得到。
“走吧……”凄厉的雨声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阿满的哭嚎顿住了,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雨中那立在十尺之外的青衫客,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焦炭。
他起身,穿过暴雨,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向那人。那人就在那,没有丝毫的避让,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见阿满走近,又重复了一遍:“走吧……”
回答他的,是阿满破风而来的拳头。那人结实挨下一拳,被打出近一仗远,脚下湿滑,无法站稳,他也不愿起身,就这么仰躺在地。阿满疾冲上前,将他按在黑黢黢的炭灰泥里,用尽全力,冲着他的面门,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
挥拳的人是沉默的,他赤红着眼,咬紧牙关,恨不能将全身的力量汇于手心,唯恐不能将眼前的败类活活打死。而挨打的人,同样沉默着,除了吃痛的呜咽,他一声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击打血肉的闷痛声一下又一下,穿行在雨中。阿满骑在他身上,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高举拳头,眼看就要挥下,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阿满猛地回头,只见贺栖洲立在他身后,神色透着悲凉,他攥紧了阿满的手,轻声道:“别打了,阿满……”
阿满的脸皱成一团,脖颈上爆出青筋,他奋力挣了几下,却没挣脱贺栖洲的手。
贺栖洲再次道:“别打了……沾上人血,你便成不了大道……”
“我要什么狗屁成大道!我不需要!”阿满哑着嗓子怒喝一声,竟真的软下拳头。他瘫坐在地,用力吸了几口气,哭得几乎窒息,“什么长安,什么年节,那些她深信不疑的折子戏全是骗人的!我不该让她去大街,不该让她与人在一起,更不该……”
阿满一噎,脸色一冷,疯了似的翻过身,拽着那青衣人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他拖着他,一路蹒跚,撞向了一旁的巨石。那青衣人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丝辩解和讨饶,就任凭他这么拖拽,像一把破烂的扫帚。
“徐问之……”阿满哆嗦道,“我不杀你,我不要你这条命,我不稀罕,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徐问之满脸血污,神色凄怆,可无论阿满如何质问,他的回答都只有一句:“走吧……”
这句低沉到几乎不可闻的“走吧”,听得人心头一冷。贺栖洲上前,将两人分开,阿满心力交瘁,已经不愿再多说什么,他狠狠撒开了手,转身慢慢走回那颗树旁,猛地跪下,紧紧搂着那颗已经不能称为树的枯枝,抽噎得几近窒息。
“徐大人。”
“贺兄……不与我称兄道弟了……”徐问之的脸肿起,鲜血从口鼻中淌出,他半截身子躺在巨石上,仰面朝天,任雨水狠狠冲刷自己那张变了形的面庞。
“鸽子,是从你那被交出去的。”
“是。”
“也是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邀了馥瑾。”
“是……”
“是你引来了这场大火,把她烧成了灰烬,是你明知她的清白和无辜,也要将她推进火坑。”
“是我……”徐问之一咧嘴,竟不知是笑还是哭,他一抽气,被打伤的胸口便疼得厉害,他只能缓缓抬手,按着心口,颤抖道,“贺兄,徐某……如今也成了这朝堂中的栋梁之才,徐兄啊,你不为我高兴吗……”
贺栖洲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浸透的,是无尽的悲凉。
“江南那么好,为何要来长安?这长安城四四方方,什么都有,可一头扎进去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徐问之缓缓合上眼。他的脸被雨水打得生疼,可更多的是麻,针扎似的,让他从面皮开始,就麻遍了全身。这份麻木,早就已经悄悄沿着血脉,刺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