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一出了江府沈迟才算是彻底放松了,伸了个懒腰掀开帘子看了看车外的景色,又转过身来道:“我记得去年江大人似乎去的禁中御苑观鳌山,今年怎的还未去?”
那是世宗时期便流传下来的风俗,当时世宗下旨于禁中将成百上千的彩灯堆叠成山样,是谓鳌山。宫中盛景气势较之民间要宏大,但是民间气氛却要比禁中更为热闹。
她轻摇了摇头:“父亲说今年便不去了,我也不知晓其中缘由。……我听闻公主与侯爷提前便已备了车马入宫。”
沈迟笑了笑:“他们去年去的晚了,母亲回来一直说不大如意,今年便早了些。才便宜了我能早早出来,否则母亲又该万千叮嘱。”
话音刚落便看到江怀璧面色有些怅然,心知必是想起来已逝先母,暗暗自责他居然一时没意识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一句话也不说,他亦不言语。
半晌才轻声道:“我给你送信的时候原写了两封,可后来送过去那封是我不大满意却又不得不选的。”
江怀璧问:“你另一封写了什么?”
他低头,于她耳畔轻言:“原想让你着女装同我出去来着……”可他知道必然是不能的,那危险性要大得多。
江怀璧怔了怔,眸子微一涩,片刻后静静开口:“我自幼便是男装,二十年了……”
“那崎岭山那两回便是你仅有的两次机会了吧,难怪你当时于房中半天不会穿,”他气息稍远了些,轻叹一声,“我当时该好好记住你的样子。只遗憾了那次你嫁衣不为我而穿,红妆亦非是留给我看的……”
现如今想起来那一晚真的是纯粹到不夹杂一丝杂质的花好月圆,两不知情,懵懵懂懂。她趴在他背上,后来无数次回想,竟是离他那样近。
江怀璧从他怀中抬起头,微微一笑:“按照你当时编的故事,阿玉可的确是嫁给你沈郎的,无论生死都是……”
沈迟直接低头吻上她的唇,将所有的话都堵回去。
江怀璧心尖一酥,原还未说出的话全都咽了回去。那一晚看到她穿嫁衣的第一人是他,轿旁一路陪着她的是他,掀开轿帘的是他,背她上山的也是他。且如今想来,嫁衣红妆可不就是为他而着的么。但这些还未说出口的话,便是不必明说,他也一定是知道的。
藏在心底,两相企盼。
她眼睫轻颤了颤,发觉抱着他的手都有些酥软,提不起来力气去推她。半晌后他才徐徐抬起身,两唇恰恰分开那一瞬间,有闪烁银丝相连,残留着的温存在两人目光中继续炽烈燃烧,未有多猛烈,只温温和和地相互诉说。
“……我不许你说死,你还要好好为我穿一次嫁衣呢。”
复又将她紧紧抱住,像是生怕她被谁夺去了一般,这次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直到江怀璧被箍得有些不舒服才放开。
她轻轻应了一声,一垂眸觉得鬓边有些痒,才发觉头发都有些乱,然而此时却是分毫也不想去管它。
元宵佳节不拘束那么多,许多男女都趁着好光景于街头巷尾幽会,仅仅这几日亦不必礼节拘着。沈迟自然是向往的,但是江怀璧若真穿了女装出来,惹人注目不说,定然会有各种人去查,以及明日将出现的各种绯闻。不过如今这样也很好。
他们直接便去了东安门一带。长达二里的街市此刻已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街上各种店已不眠不休开了几日,虽说如今佳节卖家多,但是物品价格却依旧高涨,偏此时大多数人就愿意为此奢靡一番。
既是灯会,最耀眼的是各色花灯,通草灯、纱灯、珠灯、明角灯等等,上有百花、鸟兽、虫鱼、走马等不同图案,五彩缤纷。烟火炮仗声不绝,响炮,起火,地老鼠,花儿,地上的天上的眼花缭乱。元夜京华暖气融,华灯闪闪万家同。穿珠缀玉星攒月,剪绮裁罗碧间红。戚里香车尘拔地,侯家烟火焰连空。
因是人前,沈迟只得止住想揽着她的冲动,手中捏了把只顾风度的折扇,实在忍不住了把扇子打开,两只手便都占住了。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她尽力走在他身侧,若是在太挤,便也只能随着跟着他的脚步。而沈迟亦会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她看到他折扇背面的字迹,怔了怔问:“完璧归赵?”
沈迟回头嘻嘻一笑:“现如今应当改成完璧归沈。”
江怀璧探头去望,果然见那赵字旁边挤了个不大显眼的沈字。
人群中左右无人注意,他干脆执了她的手往前走。她惊了惊,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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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侧,宋汀兰正好在同行姐妹提醒下回头去捡帕子。一抬眼那一瞬间,正好看到了江怀璧的背影,前面那个人因晃了一下,未曾看清楚是谁,但能确定的是,那是个男人。
她怔了怔,面色骤变,心底大骇,有些不敢置信。然而背后已有姐妹在唤她,她也只好捡了帕子先离开。
同行皆是闺中便熟识的,有些已经出嫁,如邹氏如今连孩子都几个月大了,还有些年龄小的仍旧待字闺中。几人已走了一段时间,有些累,有人便提议寻个亭子去歇一歇,说说话也好。
许是都当做是自家姐妹,说话也无需扭扭捏捏,尤其是几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正是贪玩好奇的年纪,出言也口无遮拦。
一开始只说着沿路所见,都新奇那些小玩意儿,从勋贵的轿子马车说到方才放的烟花,几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言语更多些,有些不认识的只能去比划,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后来邹氏温温柔柔插进来一句:“我方才似是看到汀兰夫君了?”
宋汀兰笑了笑,只拈了一颗梅干塞到嘴里,忽然酸意弥漫开来,开口有些涩,却还是强作镇定:“你瞧错了。我夫君不常来这样热闹的地方。”
邹氏奇道:“那这样的好日子她难到还在书房办公不成?”
宋汀兰只是摇头却不说话。待邹氏又要问什么,她却忽然开口道:“……我前儿些日子读了《汉书》,看到佞幸传中写汉哀帝宠爱御史董贤,后来便称断袖。你说咱们现如今……身边还有没有断袖这样的男人?”
“你整日在后宅约莫是读书入迷了,”邹氏哈哈一笑,随即故作神秘道,“有啊,我就知道一对,你肯定认识。”
“谁?”
邹氏放下了手中的瓜果,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岂不知京城盛传你家夫君与永嘉侯世子有断袖之癖?”
宋汀兰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刚要反驳却被她打断:“我就开个玩笑,汀兰别在意啊……你不是都嫁进江家了嘛,他是不是断袖你会不知道?我看你日子过得倒是不错,江家毕竟权高势大……”
“别说了,”宋汀兰有些恼怒,心底已沉了沉,又发觉自己语气有些不对,只将手边的酸梅干尽数塞到她嘴里,“堵上你的嘴罢……我看你儿子以后定是要随了你这张嘴,什么都敢说。”
一提到儿子邹氏面上笑意更甚,她如今自觉日子已经够完美了,以后只需守着夫君和儿子便是。但看着宋汀兰的样子,大约还是有难事,想了想她嫁进江家也不短了,无子大概是她的一块心病。
刚要劝她安心,身旁的有个小姑娘忽然嚷了一声:“邹家姐姐,我瞧见那柱子后有个黑影闪了过去。”
第249章 释然
街上人群实在密集, 姐妹几人原本还相携赏景, 谁知走了几步便都相继走散, 好在提前也都约了会和地点, 是以都不是特别着急。
宋汀兰绕开了人群, 也不知往哪里走, 但脚下步子急得很。
身后的齐嬷嬷紧紧跟在后面, 追起来破费力气,好不容易追上了有些疲累地问她:“姑娘是要去找姑爷吗?”
宋汀兰脚下渐渐慢了下来, 目光迷茫,低低呢喃一声:“……不, 不去寻他,他又不要我……”
她沿着河岸小径往前走, 这里已没有街上的灯火通明,脚下亦不平稳, 只能压着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也不知要去哪里,身旁深深浅浅的灯光洒了一身。
她抬头去望繁华灯会,群光璀璨流光溢彩,欢笑声,歌声, 吆喝声不绝于耳,入眼已是目不暇接眼花撩乱。柳梢头是月, 黄昏后却无人。那样一个良辰美景繁华人间,却偏偏容不了一个她。
脚下的步子已经麻木,不知走了多久, 只觉得身子有些踉跄,身后的齐嬷嬷忙上前扶住,却听她声音轻颤:“嬷嬷,我不喜欢江怀璧了……我后悔了,我也错了。我那哪里是什么倾慕……不过是年幼无知的固执,当时只是觉得她与旁人不同而已,一切皆是我一厢情愿。到最后我这般狼狈,她也不如意,互相折磨,何必呢……”
齐嬷嬷轻叹一声,心道若是姑娘早早将道理想通了,也就不至于今日这般光景了。
她有些无力,干脆停了步子在一旁坐下,语气竟有些平静:“……我算是看明白了,她那样的人,就只适合让人去仰望,企慕,但是又绝对抓不到手。她眼里没我,我如今也未必将她放在心上。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她的面容竟没有什么是清晰的了,我费尽了心思去了解她。可我根本就接近不了她……嬷嬷,或许祖父说的那些都是对的,可到头来我辜负了所有人……”
宋汀兰只觉得满身的疲惫,她靠在齐嬷嬷身上,轻轻阖了眼。齐嬷嬷肚中有千言万语来劝她,可话到嘴边都成了沉默。
她是亲眼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的性子她知道,固执得很。却没想到她唯一能妥协放下的,是她几年来所有人都以为最不可能放弃的东西。
“嬷嬷,前几日我听府里有人传闻她想与我和离,这消息真不真?”
齐嬷嬷沉默片刻,也不知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低声答:“姑娘,都说是姑爷亲口说出来的,连老爷都在,应该错不了……”
宋汀兰有些嘲讽地笑笑:“那就和离也行。也别等太久了……今晚回去我就给对她说。”
齐嬷嬷微惊:“姑娘你别冲动,这可不是小事……不若与夫人商量一下也好。”
她轻一摇头:“母亲也只会担忧伤心而已,我既然已嫁出去了,也不必再麻烦母亲。”
随后便都沉默下来。宋汀兰仰首看夜空,一轮皎皎孤月悬在天边,正巧有风拂过柳枝,那明月便忽隐忽现。街旁许多树上也都挂了花灯,远远近近的光影一重叠,灯火阑珊。
她原以为放弃后要哭一场的,后来却发觉并无泪意。或许是有失望和伤心的,但是更多的却是释然,她再不必逼着自己去讨好她,不必逼着自己去了解江家那些事情,不必再心心念念如何做好她的妻子。这样也好。
想通以后,唇角微扬,轻轻笑出声来,眼睫一垂,眉眼弯弯,竟有种少女花季的错觉。
不由得便起了身,忽觉那感觉有些熟悉。脑中有光一闪,记忆竟飞回三年前的某一天。她忽然想起方才有小姑娘说亭边柱子后有人,眸色微动。
——算了,天下姑娘那么多,宋汀兰也就其中一个……
——取的名字就是让人唤的嘛,怎么就叫不得了?汀——兰?
天下姑娘那么多,她不过是其中一个。后来再想时,便暗暗较了劲。因他那句话,生怕自己是芸芸众生中普普通通一女子,生怕江怀璧注意不到她,便发了疯的学这学那,别的姑娘都少碰那些史书,大多以女戒女训为主,偏她一字一字看进去那些史书杂记,当时想的是不能泯灭于众人,能够与江怀璧举案齐眉。
后来才知道,不过是她与他那句话较劲而已。
而一晃三年而过,那个当时言语轻佻的公子已考取功名沉稳持重,多次遣媒人去宋府提亲。可她心中已经不知道应该装着谁了。
她长叹一声,对齐嬷嬷道:“嬷嬷,我们回罢。”
话音刚落,离她们最近的那盏灯忽然被风吹灭,虽不至于太暗,可心底到底还是惊惧了一瞬。
方才是一头往暗处钻,此刻要想再按原路返回,却是难了。
宋汀兰蹙了蹙眉,正要抬脚,却看到一人执灯忽然从暗处走来。抬眼一看,果然是他。
她面上微一红,刚才的话他定然是尽数听进去了,可她也不愿再解释什么。又觉着直接离开不太好,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萧羡两步上前将灯笼竿塞到她手里,周身瞬间明媚几分。她默默低头看了看,那灯笼上画竟是合欢。心底又惊又喜,他居然知道她最喜欢的是合欢!这几年连身旁的贴身侍女都以为她喜欢的是梨花,殊不知那是江怀璧喜欢的,而他居然知道!
灯光微暖,萧羡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方才已听过她的话,心底剩的只是心疼。却也不知道该去怪谁,或许谁都没错,只是缘分不济罢了。
他甚至想,如是她真的和离了,那他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娶回去。再不惧什么人言可畏,定要好好待她。
眼前的姑娘提了灯,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去。他见过无数次落荒而逃的她,却只有这一次是因为他。若是换了从前,定是要恶语相向的。后来她家人后的很多个夜晚,连那些恶言恶语都成了奢望。
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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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迟带着江怀璧穿行在闹市中,入眼皆是琳琅满目,花灯杂耍还有各种吃食,她从前竟都没有注意过原来还有那么多细节,许多东西便是见过千万次,也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这个时候的沈迟便异常活跃,一字一句给她讲。
传说故事并不有趣,有些甚至老套到乏味,然而静静听他讲完也是极为美好的一种感觉。
快至街尾,便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女子,着了白绫袄,于月下结伴游逛,一个个脸上挂着笑容。沈迟笑笑拉着她回避,然后道:“今年走百病的人较往年要多一些,难怪方才未曾见到,原是已到了这里了。也不知道今晚是要过桥,入庙还是去城门摸钉求吉……我母亲原来有一年也混在里面,连着父亲也被扯了来,只是父亲自是不能跟着,只得去灯市上逛。”
江怀璧奇道:“长宁公主竟还有这样的情致,我原以为公主这样的身份应是不大愿意来这里的。”
沈迟转身向摊贩买了几块糖糕,递给她一块,接着道:“那你可就错。你回头望一望,那些穿戴稍微富贵一些的,与朝中勋贵蝌蚪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咱们方才经过那个卖兔子灯的摊贩前,有个被妇人抱着的小姑娘,那可是惠宁公主……在元宵陛下一般都不拘着宫里,多派几个侍卫保护着便是了。”
江怀璧默了默,她还真没认出来。沈迟与宫中交往比她要多,后宫她除了阿霁的了解较多,其余也都是只知皮毛。没料到公主也可出宫观灯会,不过想想普通百姓亦可前往禁中观鳌山,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阿璧,我记得你幼时是在沅州度过的,倒是好奇那边的风俗同京城有什么不同。”
江怀璧迟疑片刻,似是在回想:“沅州自是没有京城这般繁华,但小玩意儿比京城要多,南方人爱唱曲儿,歌舞更为盛行。”
沈迟眼睛一亮:“唱曲儿好!我都许久未听曲儿了,我去过秣陵几回,记得有个翠云楼,里面姑娘唱的曲儿那叫一个……”
话音未落,已收到江怀璧淡淡的目光。她一言不发,目光也并不冰冷锋利,可偏偏这一眼,他浑身打了个冷颤。
空气静止片刻后,他出声解释:“我当时并不是……”
“我知道,”她先截了话,表示理解,“你的名声总归是要穿到大江南北的,进个青楼也不过是伪装而已。”
沈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脸上却乐得笑开了花,认错态度诚恳:“我以后定然会洁身自好,只忠心于阿璧一人。”
他知道她原来心眼是极小的,什么事都睚眦必究,生怕她太在意以至于两人产生什么误会。
江怀璧拧眉:“以前没有洁身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