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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蔚恒第一次看到柳洺的手札,里头是无比真实的战后现场,柳洺文字功底极强,叙述描写让人身临其境如亲眼所见,惨烈又让人心痛,闻者落泪。
张蔚恒心情复杂,他知道这是要给皇帝看的,柳洺没有丝毫隐瞒,背后的打算就是想为这西北边境所有生的、亡的百姓将士讨一份公道。
低低的叙述慢慢消失了。张蔚恒停下笔收拾好桌案,端着烛台走到柳洺的卧榻边。他将烛台放在小几上,替她拢了拢被子,确认她是否睡得安稳。
这行为从前照顾弟弟时做了无数遍,今日却不知怎么,确认完后,他坐在塌边盯着半昏半暗下的脸,发了好久的呆。
第二天醒来,柳洺身体舒服了一点。
边城伤亡人数还在统计,蒋晋那边递来了西府诸事的条疏,柳洺见每个人都面有菜色,安排今日留在营帐处理杂事。事情不算多,算是连轴转多日给大家一个放松的时间,只是心头的沉重让所有人都提不起劲,沉默着低头做事,仿佛有事情做了心里才好受一些。
等军队打扫完边城,柳洺带着人进城统计伤亡,边城沦陷时,无论官还是民都对自己信心百倍,逃离的人少之又少,最终导致极其惨重的后果。
西南军摩拳擦掌还想继续打西戎,最好打入他们的老巢活捉西戎王!
此时柳洺却没有赞同,她给几位武将算了算账,将后勤处寥寥无几的粮草摆在他们面前:“我们活捉了他们的亲王,可以先谈谈赔偿之事,这些年西北军西南军全都军饷不足粮草不够,说明这不是一个地方的问题,朝廷为了这场仗耗费巨大,再打下去劳民伤财——当然,如果西戎还不服,那就继续打!皇上如果有顾虑,我帮你们说!”
有理有据,不怂不废话,武将们听得心头舒服,听了这份建议,在边城几里外安营扎寨,听从柳洺安排调度,全力恢复边城的基础设施,帮助回城的百姓重新安家。
柳洺在边城,西府官员有事请示奏报都会过来,一日源城守备过来汇报相关事宜,正好疆城守备过来询问重组守备军之事,两人在柳洺的书房遇上。
当日严守成为了自己的士兵不去送死,狠心让所有人“逃走”,他爱兵如子,但是对不起死守在疆城的将士。等到公事商谈完毕,严守成直直跪在了疆城守备面前。
周将军右手受伤严重,单手想要扶起他,却扶不起来。
严守成眼睛赤红:“朝中这些狗官根本不把我们这些浴血之人放在眼里,麾下的士兵多年来忍饥挨饿,最后还要饿着肚子去送死……我不怕自己臭名远扬,如果能让军中兄弟活命,死我一人不足惜;但周兄高义大节,为了身后数万万人誓死守城,我与周兄相形见绌,当初不顾袍泽之情见死不救,愧对周兄!愧对死去的疆城将士!愧对疆城的百姓!”
一边说,一边咣咣咣冲着周将军磕头谢罪。
周将军站在那同样红了眼睛,当时他怎么都盼不来援兵,被围在城里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危机解除后,什么都知道了。怪严守成?当然怪了,要是他能带兵支援……
不过多死一批士兵罢了。
想到最后的结果,他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怨严守成了,只觉得一阵阵无力。而换位思考,手底下这些兵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在这里吃风沙受严寒,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新婚的妻子甚至牙牙学语的孩子,明知道是死路,自己去死大义凛然,让这些士兵跟着去死,他毫不愧疚吗?
周将军同样红了眼睛,他说不出“不怪你”,又骂不出口。“末将”“末将”,他们真的只是微末之人。
“你起来吧。”
严守成伏在地上痛哭。
柳洺在边上全程看着,周将军明知是死义无反顾让人崇敬,严守成爱惜士兵对这个朝廷失望是人之常情,而且严守成自己没有逃,他和自愿留下的士兵一起在源城想要与源城共存亡。
“严将军你起来吧,你的歉意周将军已经收到了,至于你此前纵容士兵私自离开一事,本官会如实禀告陛下,这不是周将军谅不谅解的事,是非功过我都会上奏,一切由皇上审判。”
严守成哭了一会儿,抹了眼泪站起身,向着柳洺深深鞠躬:“放士兵逃走是我的责任,末将愿意接受朝廷问责,柳大人,恳求您帮忙为那些士兵说一说好话,他们最后都没走远,您进西府那日都回来了。”
柳洺点头:“本官知道,此事源头不在你们,你们放心,该担责该处罚的一个都不会漏。”
严守成等人不觉得柳洺有这样的能耐,天高皇帝远,死一城百姓对富有天下的皇帝来说能有多少震撼?这份愤怒也许几日后就被其他的事情冲淡了,而那些贪官污吏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区区一个前科状元没背景没靠山,能扳倒吗?
的确,人命在这个时代太不值钱,两个城的百姓,他们的死带给皇帝带给京城众位官员的感觉恐怕只是笼统的气愤、羞辱、痛心。这不能完全怪他们,人的共情是有距离限制的,有的事情离得太远,就只是一个故事,听的人体会不到其中的痛苦惨烈煎熬。
人类的悲欢不是不能共通的,只是共通的程度与距离成反比,越亲近越能体会对方的悲欢之情。
柳洺走进西府看到西府种种荒谬惨烈之处,就想到了未来面见皇帝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