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楚王之判
听闻殿外通报之声,本就不甚其烦的楚王,将老眼昏花的目光投向殿外逆着朝阳而立一身朝服的男子,然后不确定地看了一眼赵常侍。
赵常侍弯腰在楚王耳边附耳答道,“是成右徒大人回来了。”
“噢,是那个帮寡人抄了周穆的成右徒,嗯,宣他进来吧!”楚王略一点头命道。
“大王宣成右徒进殿说话。”殿外寺人宣道。
“谢大王!”
成嘉躬身行礼后,一撩衣摆,迈步跨过门槛缓缓走进青石铺就的殿堂。
一步步穿过两侧微微侧目的众臣,无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走到当中一直双手捧着凤冠的女子身边站定,向坐在上座的楚王,高高奉上司徒南刚刚划押的供词道,“大王,这是司徒南刚刚在刑狱司中划押的供词,当时有咸尹为证,此乃他亲口应下。”
“什么,他划押了?”
老司徒双腿一软,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所有前功尽弃。
“是的,司徒大人,司都南现已招供承认是由虎贲禁军若敖都尉指使他包庇弦氏商行略卖我楚国人口。”
“什么,他怎么会招了呢?”
老司徒闻言一惊,心中顿时绝望无比,面无血色,瘫坐在地,他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承认。
“是的,若敖都尉挟司马大人之职权,命他为弦氏商行强掳流民开道护航。”成嘉缓缓说道。
“若敖越椒?”
楚王大手一落,眉头一皱,大声道,“给寡人传他,他要五万人做什么?”
若敖子良闻言颗粒大的汗滴从额头上一颗颗滴下,见到成嘉进来之时,他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去年周穆案的情景在他眼中历历在现……
难道沦到他的椒儿了吗?
令尹子般却看着若敖子良终于对他露出失望的一眼,一声一声地问道,“大哥,上次你不是给我说这五万奴隶的来路正规吗?不是说这些事情都与椒儿无关吗?如今你怎么说?”
“二弟,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椒儿是我大房长男,是我一手教养长大……也是我若敖氏的长男……”
他不能有事……
而且他们若敖氏贵为楚国第一氏族,若是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那还有何颜面存于世。
若敖子良吱吱呜呜,心生愧疚。
是他明知椒儿有罪,却为了他做了假证,甚至还想帮他翻案……甚至还欺骗了自己的亲弟弟,反告太女。
“大王,若敖都尉带到!”
两个禁军带着若敖越椒大步走进金殿之上,只见他单膝直挺挺地跪地问道,“不知大王传小臣进殿何事?”
“越椒,我问你,你要五万流民做何?”楚王指着他的鼻子问道。
“大王难道忘记了,上次西郊讲武时,小臣以五万奴隶为发妻周氏之女赎罪之事?”若敖越椒镇定地跪地抬头反问道。
“噢……是好像有这么回事……”
楚王摸了摸额头,突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还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情,不过他当时把周朝天使王孙满耍了一通,一高兴就给忘记了。
那这样说这五万奴隶现在还是他的人了。
那所有朝臣吵了一早上。
吵个什么劲。
楚王一脸晕晕然,眉头一皱,明显已经不耐烦,这一大清早,真是浪费他补眠的时间……
“所以大王,这五万奴隶只是小臣对大王的一片拳拳忠君之心。
小臣从小因为面相有恶而不得重用,可是这十年来小臣却深受大王隆恩,一路从一个最低等的禁卫军成为虎贲都尉,一直无以为报。
所以才希望以我私人供养的五万奴隶助我楚国战胜大晋,一血十九年前的城濮之败,一振大王威名于九州!”
若越椒目光清澈地看楚王,将一直高昂的头在他面前恭顺地低下,语气充满崇敬,“只愿我大楚的刀锋所向无敌,大王的威名传播九州!”
楚王闻言微微沉吟,如胡蜂似的双眼看着长相如狼的他,满眼嘉许道,“好!你的忠心,寡人从来知之深矣!”
所有大臣闻言都大张了嘴巴:还能这样说成白的。
李老持笏微微叹气:厉害啊,厉害!
若论圣心,若敖都尉深懂圣心,不过“忠君”二字,而且大王早年因为“面相有恶”而深遭成王所恶,甚至差点丢了储君之位,可是若敖都尉却因“面相有恶”反而入了大王的蜂眼。
真是人以类聚!
虽然越椒所说的为若敖氏撇清了谋逆的罪行,可是令尹子般的脸色依然布满浓云。
若敖子良更是是如坠云端,陡然就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处,这样就完了?
……
芈凰听到若敖越椒的回答,还有楚王的回应,猛然捧冠转身面向他,发问道,“若敖大人说过去五年内强掳流民是为了敬献给我父王,这话可说不通。
我记得夏苗大会当时,朝堂上下皆在场,可以作个见证,当时若敖都尉你声称其夫人,周氏,因为周穆贪墨案而声明不好,所以为其以五万奴隶换得一个“华夫人”之美誉。
可是如今又说此五万奴隶是早就为我父王准备,岂不前后矛盾?……”
众人闻言也是目光交流来交流去。
对啊,这五万人明明有问题!
怎么能黑的说成白的!
他们又不是不明状况,老而昏聩的楚王。
若敖越椒却大笑反问,“敢问太女殿下,怎么会前后矛盾?五万奴隶在我与妻子成婚之前就有,我见他们无家可归,所以收留。
献给大王顺便为我爱妻换得一个美谈,岂不是一举两得。
而且他们都是我大楚之民,都是大王之民,小臣绝无半点私心,不然也不会敬献陛下,而是自己私藏了!”
楚王屁股一抬,终于大手一挥,烦燥地大喝道,“好了!今日这外朝都议的什么乌七八糟,平白浪费一个休沐日!都给寡人都散了!散了!退朝!”
“父王!此案不能这么草率!……”
芈凰还想再声辩。
却被楚王那双胡蜂似的眼用力一瞪,坐在九级玉阶上劈头大骂道,“凰儿,为父今日还没有说你,给寡人把你的凤冠好好戴好!要知道这是我大楚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王冠,可不是让你随意挂冠自去的!”
楚王雄纠纠,气昂昂地扭身欲走。
芈凰眼见如此,什么也不顾了,冲上九级玉阶,拦住楚王的路,对他大声道,“父王!”
“若是今日您没有公正的判断,我楚律礼法何存?若是今日因您一人纵容了越椒,将一宗蓄意已久,略卖五万流民的惊天大案,轻言定为忠君之心,那那些跪在宫城外万万千千的楚国子民的忠君之心又有何人来维护?!”
芈凰缓缓说道,“人心如滔滔大江,江可载舟,亦可覆舟!”
“你!——你!——这是在威胁寡人!那些贱民难道还敢反了寡人的天了不成?”
楚王这一生何时被人这般教训过?
就连太师潘崇也不敢公然反对他的决定。
他气的脸色涨红,手颤抖地指着这个胆大吞天的不孝女,然后气地不知道该骂她,还是真的直接撸了她的凤冠。
令尹子般也此时深深地看着在金殿上一声声请求挂冠离的女子,心中深深触动:可惜琰儿不在啊,看不到这一幕。
这就是他选出的妻子。
当真不是寻常女子。
“父王,这不是威胁!”
芈凰深深看着他缓缓说道。
只是将她手上的凤冠往前一递,金色的六尾凤凰在金冠顶端展翅翱翔,两颗火红色的宝石眼睛如火焰蒸腾,炽热无比,灼灼其燃。
看着他:“父王是您刚刚告诉儿臣:这顶凤冠,儿臣不能随意摘去,因为这是您赐予的。可是凰只知道这顶凤冠代表了我大楚王室的三百年的江山,万万子民,压在儿臣头上,不能忘记。
我们本是荆地蛮夷,祝融之后,筚路蓝缕起家,自先祖起历经八世,学习周室,振兴楚室,方才有了如今与中原南北分庭抗礼的局面。
八世创下帝业,守业更比创业艰,其中艰辛不只史书上了了几语,可以为后人道尽。
凰儿身为父王选出的储君,未来的王,若是不能守护先祖打下的三千里河山,若是不能守护父王御下的万万子民,若是不能有一个让九州都震惊的大楚在芈凰手下延生,又怎么配戴上父王赐予的这顶凤冠。
不如今日自请摘去更好!”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这还是他们眼中那个柔弱无依只能依附驸马一族的太女?!
九级玉阶之上的女子单膝跪在地上,高捧凤冠欲还与楚王,与他相峙而立。
金殿之上,却于无声之处,暗流湍急。
一直没有发言的潘崇听到这里,微微含笑,轻轻颔首,目光深深抬头看着九级玉阶上的女子,良久,见这对父女二人僵持不下,淡然出列。
持笏一揖到底,开口对楚王说道,“大王,不如听为师一言?”
“太师请讲!”
面对潘崇,楚王终于掩下心中的起伏,和颜说道。
潘崇看向楚王,也看向令尹子般,“令尹大人今日可否也听本太师一言?”
“太师请讲!”
令尹子般不敢托大。
“此案涉及若敖氏子弟,子般身为若敖氏一家之主,又贵为一国令尹,难辞其咎,不知子般认为是否有失?”潘崇语调轻缓地抚须说道。
“子般刚才惊闻此案真相,确实深感愧疚。”
令尹子般闻言一拱手,面色赫然。
他知道这是潘崇在给他和楚王双方一个台阶。
“所以本太师想请令尹大人,令子琰替若敖都尉追回五万流民,准其战后还家!
而大王失去的五万奴隶,本太师相信以子琰之能,定然能够大胜晋国,从战场上斩获相应数量的罪奴进行补偿,即使数量不够,相信以若敖氏的财力还有族军也可轻易弥补这五万之数,为若敖都尉的欺瞒之罪进行弥补。”潘崇继续说道。
若敖子良闻言一喜,向楚王保证道,“太师,我若敖氏愿意代罪立功,愿意补偿所有失踪的流民,甚至愿意以我若敖六部的私军进行抵偿!”
令尹子般却面色深沉地盯着潘崇。
这是一个语言陷阱。
潘崇打的是用军队换奴隶的谋算。
很显然,不仅令尹子般意识到了潘崇的谋算,若敖越椒也意识到了。
若是用五万正规族军换五万他训练的私军奴隶,怎么算都是不划算的。
所以令尹子般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委婉且强硬地说道,“太师的建议是好的,只是太师,我若敖六部的将士(将士指士级以上)乃是楚国的刀锋,并非是那最下等的庶民,还有奴隶,不可同等而语。
不过五万流民的损失,我若敖氏还是愿意一力承担,但不能以若敖六部置换。”
赵侯听到这里,出来“哈哈”大笑道,“大王,既然此案若敖氏愿意将功折罪,令驸马追回五万流民,又能彰显大王仁心四海,不若就这样了结吧!”
赵侯打算就此和稀泥。
李老也上前说道,“大王,潘太师的主意正好。”
楚王闻言皱眉对令尹子般大袖一挥,重“哼”一声,“还是太师说的有理,子般,你们若敖氏的家务事,你们若敖氏自己内部协商解决!
反正寡人的五万奴隶不能少,还有不要再闹到寡人的金殿上来了!
这里是朝堂,不是你若敖氏的忠楚堂!
回去商议好了,给寡人拟个章程说法出来。”
“是,大王!”
令尹子般凛然受命,可是面色如浓墨。
然后楚王见令尹子般答应,扭头瞪着皱眉的芈凰,狠狠点着敢跟他顶嘴的长女的额头,气道,“而你,还有越椒,都跟本王回宫,寡人有话跟你们二人说!”
“是,父王!”
芈凰回头看了一眼越椒。
只见若敖越椒嘴角噙着胜利的笑容,隔着众朝臣,远远看向她,转身大步跟上楚王的步伐。
这一战,他还是赢了,没有败。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赫赫渚宫。
一场巨大风暴随着任性的楚王的离去,转瞬息灭,唯有老司徒一人痴痴地跌跪在大殿之上,对着离去的楚王一声一声地叫唤,“大王,我司徒氏愿倾其所有,为我儿赎罪!请大王开恩!……”
可是楚王却连一个头也未回过。
其他朝臣见了,只能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