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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尘坐于宫内,却处于一个尴尬的位子,既进不去,偏偏也出不来。既是不能出来,也是不愿出来。
他四顾殿中,款携琼浆的美婢娇媵,抹搽胭脂的秀美宦侍,裙裾衣摆翩飞之间所窥尽是新岁欢乐喜意,奢靡无边。
纳罕得很,他听贾允有意嘱咐部曲帐将莫要过多言提边战蛮乱,以免扰了朝廷上下惶惶人心。可他举目所见所察,未有一人款携忧色,他同廖辉这一方小小筵席,恍若特地增置了一方屏障。
“陛下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报自殿门传来。
众人一齐起身行礼,付尘伏地时,感到窸窣的声响从中央穿过,他悄悄抬头,也只能看到明黄和海棠红的袍角逶迤而过,步履缓慢,颇有天家威仪。
片刻后,上方传来一个声音:“平身罢。”
众臣携眷起立,见宗政俅今日逢岁末欢宴,难得带了许久未见的喜色,精神气也比平日好了许多,又闻其言道:“列位臣工这一年内为国事操劳,燕国子民衣食足乐,自然有诸位的功劳。这一杯酒,朕先敬诸位——”
所有臣子举杯共饮,付尘虽不熟悉礼法,还是向一旁照猫画虎地横臂掩袖而饮。
“今日朝内外臣与家眷共来赴宴,诸位也不必拘礼,务必在此尽兴而归。”
“谢陛下恩赏。”
一旁的随侍太监见势呼号:“歌舞起——”
管弦声骤响,丝竹之声也不复平日的清雅,声调高昂平稳,编钟阵阵,是为盛世之象。殿堂中间也步入一群洋红舞裙的舞女,头配步摇,腰饰铃铛,莲步轻移见铜铃声阵阵,清脆悦耳。
宴席之间也随着歌乐声响而人声涌动,臣属、侍者、妃嫔皇子皆是言笑晏晏,间有人影越席而过。
姜华在席上刚刚招呼了一位前来搭话的官员,笑意未散,便朝一旁的张瑞的低语了几声,张瑞颔首,向后席而去。
宗政俅于上位赏乐,倪贵妃从一旁座上款款起身,嫣红袖口摇曳,见她端起桌宴上的酒盏,朝一旁宗政俅笑道:“陛下辛劳一年,甚是辛苦,臣妾愿陛福寿永康,德厚绵长。”
说罢抬袖饮完杯中酒。
倪贵妃难得着华服正装的,身姿下又是另一番神蕴,宗政俅定眼看着:“今天正好是你的生辰,若有什么心愿尽可提出,朕定会相许。”
贵妃莞尔:“臣妾已经享尽尊荣,不敢贪求其他,只希望陛下身体康健,燕国人民万安。”
“你年年为国民祈福,若说这国中每每逢凶化吉,也有你一份功劳。”
“臣妾可不敢居功,”倪贵妃道,“臣妾一介妇道人家,不懂得什么治国的事,多亏了诸位大臣尽心协力,才有了如今的太平。”
一番话说得宗政俅很是受用,帝妃共饮,场面其乐融融。
殿中央的舞女翩跹,随渐渐低下去的弦乐摆成了个落幕的环状,手中扇纱轻摇。
姜华手端酒杯,移步至宗政俅宴前,笑容满面,道:“陛下,娘娘,奴才特地吩咐司乐坊为此次夜宴准备一胡舞,曲唤‘赤乌破阵曲’,引词为‘赤帝当权耀太虚’,一为陛下贺岁,二为娘娘庆生。”
倪贵妃笑道:“总管有心了。”
话音方落,一曲宫乐了。
紧接着便是突兀的一声琵琶弦动,引动场中人心,排鼓声随之由弱变强,弥弥阵阵,琴箫和上,仿佛有万马奔驰而来,气势凌人。再观场上舞女,一抖臂间便将刚刚的折扇化成一把软剑,舞动间亦携上飒飒英气,有刚柔并济的美感溢生。
付尘无要事,便同在一边观看。耳边闻听众人叹赏,也被那几个貌美女子夺去了目光。
他怔怔凝望,神思邈远。
这一曲结束,场中经久不息的赞叹议论声。
席间有人声赫然传出,说道:“听闻赤甲军中近来也提拔了不少新秀,个个都是年轻有为之士,不知比之刚刚的女子舞剑,这上过战场的兵士又当是何种风采?”
付尘在席下一愣,侧头去看说话那官员,一张陌生面庞,并无脑内印象,心中略觉尴尬无措,偏头朝向廖辉。
廖辉亦是隐怒与嫌恶曝生,眉宇间是将要发作的痕迹,正欲起身说话,这边又有一人声援道:“……战场上兵士为卫国之要,又岂能任你在歌宴中亵玩!”
付尘跟着扭头,说话那人也是个贵职太监装扮,赭衣矮身,他认出了这人正是一开始他错认为贾允的那个太监,只是除了起初在京畿营地里碰过面,后来便再未见过。
付尘偏头问廖辉:“将军,说话那个是谁啊?”
廖辉扭头看了他一眼,道:“金铎,枢密使,枢密院的长官……太监一流的,少沾染。”
还未待付尘向下追问,殿前宴上的姜华笑道:“奴才曾在史书上见过,先王座下有一将苗氏,曾在宴席中醉酒舞剑,当即有场中人赋诗赞曰‘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且惊动当时宫中御用画师和书法名家,从中汲取灵感独创了一种草书写法,命名为‘苗书’,陛下文墨精通,想必也是了解这段佳话的。如今既军中有青年才俊到场,不如也重现当日境况,再舞一曲,非是为玩乐之用,而是一展我燕国赤甲将士的风姿。”
“……不错,孟千当年的狂草巨幅尚在宫中存放,”宗政俅闻言亦得了兴趣,怀想道,“舒俊张狂,圆通肆荡,用笔之方可谓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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