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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泽闻言便离开。
付尘深夜回军后,便吩咐同去的几个士兵先散了,独自回了自己的寝帐中。
夜间只闻外间虫鸣阵阵,平白充着聒噪。
他打开一张简陋的地形图,灯下幽暗,他仔细观察了一阵,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地图上标画了几处地方,然后又沉默地来回扫视几遍。
一番事了,付尘已觉毫无睡意,四周张望一下,便又起身出去,一阵风吹得他突然瑟缩。
几步之遥,他没有回去拿外衫。
付尘又独自牵过刚刚的战马,一蹬而上,放缓速度,在夜间缓缓而行。
穿过军营沙地,竟是又回到了刚刚的来路。
静谧的夜中,踢踏的马步颇有节奏的响起,他平视着前路。
渐闻水声如佩环鸣于枯夜,付尘眼睫低眨了一下,而后下马而行。
青年一袭茶色衣衫融于夜中,他望向河中奔腾的水。
山水向来无乐,人世几度悲欢。
他并非第一次见水,有山的地方会有水,而没有人的地方常常为山。
山水孤寂,因其长寿。而他孤寂,因其不寿。
付尘凝望着水面,僵着身骨,坐至一边。
他看着河畔一团团乌黑烤焦的苇草,有的已成了碎末,粘在岸上。好似幼时东家灶台旁见过的炭灰。
黑乎乎的,暗夜遮蔽了它的颜色。
青年盯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
他感到几丝疲累,却又难以入眠。
“逝者如斯,也仅在一小片流地遗下痕迹。”
身后有声音传来,温和而沙哑,并不在此时此景显得过分突兀惊惶。
付尘太熟悉这嗓音,顿时听出这声音是谁,但或许是情景一时绊人,又或许是身体困乏,他既没有意外惊诧,也不像以往一般向其行礼应答。
他沉默着,感到脚步渐近,最后停到了他身后处。
风吹草动。
“从前在王府中时,陛下曾问我为何对诸事不曾在意,那时身份低微,所受讥嘲诽谤却不曾比现在少,”贾允没提起勘探之事,只同青年一样看着水波,道,“我当时说,因为曾经在意过,因而也吃到了苦果……后来在山野之中,方才知晓天地之大,人为其中一微粟,又何谈计较。”
付尘抬眼,神色动了动。
停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提督也在山野中生活过?”
“是,”贾允道,“幼时顽劣被家人驱赶,在外流浪过一段时间,由此方晓世间之难……故而后来种种一切,也再不知难了……”
付尘沉默。
贾允察觉到今夜的青年虽依旧同往常寡语,却是袒露了几丝不曾敷衍的真性情,也是微叹,道:“感时伤逝的事并不宜时常做,真正想做的事便放手去做罢。”
“自去年与蛮将对战身体受损时我便知晓自己到底是年纪所碍,不复从前了,”贾允接着道,“所以若有想法企愿定要在年轻时便奋力去做,方不负这人世一遭。”
贾允盯着河边被烧的焦黑的苇草,眯了眯眼睛。
付尘还是没说话,许久才道:“当初在京营时有兵特地送来兵史阵图一等书籍,标下平日抽闲细观,自以为于那些书册上受益良多。”
“那是极好的,”贾允道,“若有心谋求向上,兵士也需识文断字。”
“标下记得,其中有一则史言为‘居君臣之隙,德功相报’,标下不太明白此话,不知要作何解释?”
贾允答:“依我之见,便是臣事君以忠,君王有闭塞之处,身为臣子则需身正行直,以事功自证,助君主晓识真相。”
“那……后面还有一句‘居父母之仇’,则何如?”青年微微低首。
“有此言吗?”贾允滞愣一瞬,却如何记不得曾见过此言。
“我记得有,”青年抬头,两颗眼珠子直直对上一边人,“若是提督忘却了也无妨,不如便说说您的看法。”
贾允便道:“居父母之仇,自当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为人子必当如是。”
“……提督言语快意,竟比我印象中书上的原话还要精到几分。”付尘道。
贾允觉得青年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是有心抑着什么东西,便道:“原话是什么?”
付尘答:“……大概也是以牙还牙之类的含义,只是没有提督所言这般豪爽肆意。”
贾允只笑了笑:“嘴皮子功夫算不得数,一时逞强罢了。”
付尘静了片刻,视线转回波粼粼的水面,道:“提督可要问询今夜中勘测情况?”
“不必,今夜太迟了,白日再议罢,”贾允转又道,“突然忆起前几日说要等战后在同你切磋一下,转瞬又想,战场中事瞬息万变,今夜此时恰好无人,不若就在此比一场?”
付尘扭回了头,站在背后的人也是身着单衣,素朴修长,此刻仰首看着恰能看到其宽厚的颚骨,面容平静安然。
他暗自攥紧了拳。
付尘看着他的眼睛,从那湖光中找到些什么,道:“今晚太累了……请提督原谅……还是改日罢。”
“也是,”贾允点头道,“忘记你此时体力也非最佳,你既有任务于身,便先不提此事了。改日再寻时机。”
付尘扭转过头,闭上眼睛。
天色渐白,远山透着些微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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