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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死里逃生的渭水百姓私下称道为“济世神僧”的聿明禅师如是说。
纵然残了半块心,差点丢了半条命,但只要还能在世间多活些时日,人们对这疼痛的耐受力便超乎寻常人想象。许是缠绵于病榻的时间过久,忽地在临死前得了救方,如同阎罗殿前突然闯出一叛变的鬼差,再怀疑,都要一腔热血地把仅有的性命的抵押而上。
常人在死前有大勇,只是因为不是自己安排的生死结果,就不愿意轻易拉下面子在破陋台子上匆忙表演。
自然,也会有受不了疼的,中途开刀时就叫那行医者直接照着心口扎下,利落地了断,不再受折磨,彻底断了活路,也同样保全了颜面。
总而言之,这纠缠半年之久的疫病暂有了起色回转,哪怕这救治时的血腥气要远甚于此前拖沓病情的时候。可见从此种蛊术怪病中捞回一条命,不亚于到鬼门关行走一遭。因而又有燕民愈发惊怖于现状,马蹄军阵仿佛日日濒临城外,蛮人胡众的怪癖流言也愈传愈烈——食人经血、颅骨造船、毛发为衣、活人死祭……不日久时,一众罹患疫病的百姓尚未救治完全,便有三两个神思恍惚者魇成久疾,自缢而亡。死讯掺杂流言,一时竟难以堵住悠悠之口。接连有百姓听言眼现幻觉,终日忧心,紧随着了断性命。
七日之内,几城忽又报出的死尸数目,竟比那连月未得治方的水蛊疫病所造成的死患还要多出大半。
可怜这方得的救难解药,竟然依旧不得挽回半分百姓死状。
难道为偏生为上天降意,燕国气数已亡尽,连百姓都不得再安宁?
“……人已经走了,”魏旭跨过门槛进屋,低眼凝重道,“见过他的人说,早在指点过疾医草药配方之后就不再见他出现。看守的人也说不见其踪迹……可要我等再去金光寺堵他?”
“不必了,”宗政羲眼底乌青显著,连日来跟着折腾走访,也没想到那和尚真就能这么在其眼皮子底下溜走,此时笃定道,“他不会再回金光寺了。”
魏旭沉默半晌,忽想起一事,又道:“不过那蛮族小儿尚还未走……这些时日跟着他手底下的蛮卫煎药打杂,不知打算做何事。”
“我去见他一面。”
宗政羲沉下目色,眼睑幽暗浮光,转动轮椅朝外直行。
魏旭侧身给其让了个位子,却见男人正停步在他身侧,道:“通知孙广他们几个,一个时辰后来此处集合……有劳了。”
魏旭一怔,直觉出什么事情,但如从前一般应道:“……是。”
行至稀疏的街巷中,隐约的哭号声似在耳畔。风扫枯叶,给这青天白日增加不少萧索阴沉的气息。
宗政羲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处普通宅子,方一推门,便见所寻之人正坐在院落之内盯一烧水的炉火。
苻昃抬眼瞥及他进院,转而收回视线,没多动作。
院内草药的腥苦味甚重,打眼一扫便可看到院角四处零散的绿色草植,不知是何处寻来的,连同泥土灰尘丢在一起,像是历经一场砍伐动荡。而院中这少年身着素朴短衣,无有珍玉配饰。躬腰留神于一堆柴火,由其俯首动作正能发觉他原本齐整的细辫随意捆在脑后,其间漏出不少零稀的鬈发,面色随之要灰败几分。若刨去那双同其父一般无二的犀利凤目和倨傲神情,便与从前燕国一普通人家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轮椅滑转到眼前,苻昃缓慢直起身,视线由前人襟摆上溯至其面,道:“有事直言罢。”
“你知道他走了。”
“知道。”
“我且问你,你们南蛮那蛊术可有教人昏聩的致幻之效?”
“甚么意思,”苻昃冷笑,“你以为是我们故意在病方里捣鬼、才让他们多行自裁事?”
“我没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么想的!”
苻昃暴戾站起,似把连日疲惫一起怒泄而出:“倘若不信,一开始直接杀光了事,搞这么多弯绕作甚!”
眼前突然闪出一道精细的影子,未及反应,面上吃痛,被鼻梁上忽冲击而来的一股巨力击倒在地。
苻昃捂着鼻子从地上坐起身,转头看到远处滚落的一颗黑色的珠子,渐渐脱离于视线。
“冷静否?”轮椅又朝苻昃位置移动了半尺,宗政羲淡淡道,“起来好好说话。”
男人嗓音沉厚,颇具威严。
苻昃可不吃他这一套,揉了把鼻梁坐回原处,冷道:“跟我一个不会武的来这种招式,这就是你们武者尊信的武德?”
宗政羲没打算同小孩子脾性一般见识,转而便道:“岐黄之术我算不得精通,因而只要确认是否是用药出了差错。”
“他们服的药,敷的草,我都亲身试验过,若是这里头有古怪,我怎会察觉不出。”
“他呢?”
苻昃眼光一凝,硬声道:“这疗法药方本就是他指点着做的,他若真在里面动了手脚,又能怎样?”
看到男人沉默,他脾气又涨,冷笑道:“那群燕人为甚么寻死,难道你心里头果真不清楚?拿我们外族的人找借口,你骗的又是谁?”
“一国的百姓没落得安生处,还整日受病患征战侵扰。亏得你还算是旧日皇室贵胄、领兵护守的一方燕将,怎么这时候又开始推卸责任了。”
宗政羲不为所动,双眉粗韧直入鬓角,正如其人一样简练,答道:“不必多言其他,我既专程来问你,就是不疑你话中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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