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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是向你辞行。”
聿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苻昃这几年一直盼着的一句话。
“……你又要走,”这本在他意料之中,少年低头,“也好,反正蛮地你也待不下去,起码这次,你总算回来跟我说了一声……这几年我在燕蛮之间折腾,等的也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聿明疏淡的眼波依旧没有起伏,苻昃有些心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次你又要去哪儿?”
“老地方,无名山。”
苻昃点了点头,又道:“你要去就去罢,等到苻璇携族军回来了,我就收拾东西过去。”
“我这次一去,便不会再出山。”
“没事……我也不愿再回来了。”
聿明抬眼看他:“不,你不能走。”
“为什么?”
“你走了,来日族人何归?”聿明道,“我能肆意行事,乃是苻璇志在建功,主动揽下蛮主之任,而你这一系,惟你为长先。”
“可我现在也是祭司,卜算神巫之人同王族掌权者互不干涉,这是古来的规矩,”苻昃反诘,“即便是苻璇,现在他也没有职权让我重新回去担负起王族之责。何况依他的本意,等到了换代之时,大概也是从旁支中过继任用,想要听他的话的人多着呢,恰好我不是。”
“规矩都是人定的,你有权力,便能改变规矩。相较苻璇,现在你已是族中权力最大之人,”聿明道,“这几年你所为的桩桩件件,足见你心思并不在此,你很聪明,知道如何耍手段达成目的。”
“那你知道我的目的是甚么吗?”
“你是为了逼我,”聿明道,“但我后悔,将你影响成丧失底线之人。”
“难道你是有底线的人?”苻昃反唇相讥,“燕蛮旧仇这么多年,你近来所为难道不都是帮着燕人的事?你去燕国当了几年的和尚,也把自己当成燕人了?”
聿明小幅度地摇了下头,道:“人命在何处都是人命,你应着想的,该是止战而非鼓战。”
“我从没想着要支持打仗,苻璇也不会听我的,”苻昃道,“你若早先能将话同我讲明,不是不辞而别,不是有心藏躲,我何必出此下招?……你不知,我也恶心得很。”
少年声音愈来愈低。
聿明不言,半晌只道了句:“我们不一样。”
“你难道不信我会帮你?”苻昃忽道,“当初你焚毁了那些珍卷藏籍,本来是可以设法瞒住的,只要我说那是‘凤灵震怒、天赐阴火’,苻璇不信你,难道还不信我吗?”
“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不同。”
聿明没说下文,苻昃却赫然一羞,道:“我也只于在意之事才会言谎,且说这两年利用巫术在燕地做的恶事,我也没有对人矢口否认过。”
“我又何必成为例外?”聿明道,“你把我看作例外,我却只将自己看作众生。”
苻昃之前为去寻他去过几次佛寺,知晓那礼佛之人惯用的腔调为何,此时听见他所说,却是嗤笑了起来:“呵……别骗自己了,你这话连我都蒙骗不过。你的一举一动,跟我也差不了多少……苻昭恒,你就是在躲罢了。”
“是甚么并不重要,怎么做才重要,”聿明背转过身,“这次再归山,我会重设山阵,将山围彻底封锁,再不会有人得进。”
苻昃又绕到他面前:“你怎么忽然不管了?从前你那般在意燕人,现在他们胡人同我族军瓜分燕地,你束手无策了?”
“我老了。”
苻昃一怔。
聿明又道:“放弃也是解脱之策。”
苻昃没料到最后等到他的这么一句话,许久后道:“那我想跟你一起,为甚么不许?……你总不会要说甚么我年轻、有大好前程的话罢?若不是易容术方早被你烧了,我还以为你是苻璇派了族中哪个长老假扮的、这时候过来劝我替他们办事。”
“我从前授予你的丝竹之乐,为的是甚么?”
“不为甚么,”苻昃理直气壮,“琴乐本身便足以令人远脱俗世,这便够了。世间上的人千千万,可看来看去,又不过是几个人罢了,有甚么可细观的。看得愈多,只会愈发失望。倒不如与自然乐神交会来得自在。”
“我即众生,不在众生而在‘我’,”聿明垂眸道,“那样的生活你只尝试了几年,可我已用了半生。”
“那也要我亲去体验才知道优劣罢?”苻昃眼光水盈盈的,在蛮地常年的光照下灿然生辉,“若你也不要我……那我从前那些,才是真正令人耻笑……”
聿明转过眼向宫外,道:“我有一件礼,要送予你。”
苻昃吸吸鼻子,别过眼,道:“这时候,你就算给我十本乐谱都收买不得我。”
少年看不见处,常年冷封似冰的男子淡淡勾了唇角,却转瞬而消。
“那些本都是给你的,我还未告诉你,从前你所习的琴乐谱都是我所作。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人得见过那些谱子。”
苻昃撇嘴冷道:“我还以为是蛮族早先的琴乐圣手所作的呢……哼,真弹出去也没人知晓其来历。”
聿明道:“那些蛮族名家也未想到,千百之后会待得一后人将之焚毁殆尽,再不相传。我给你的,既是独一份,想存想毁都在你。不假于外人干涉,只存于你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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