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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看着指甲缝里流出血,抬手又发现眼睛也在流血,顺着眼角淌下去,胸腔又痛又痒,引得他掩住嘴唇低声咳嗽起来,咳出零星的血块,在衣服上绽放成大片大片的花。
    虚耗说:“我能听到你的生命在流逝,你快要死了。”
    要是有闲情逸致,聂秋还想仔细问问它生命流逝时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是兵戈相交时的铿锵声,是血液流淌的汩汩声,是朔风卷过大漠黄沙的簌簌声,又或者是木炭在火焰中燃烧时热烈又响亮的噼噼啪啪声,还是像冰融化成水那样,静默而克制。
    但是聂秋此时正扯了桌面上的绸缎去擦面上手上的血,无暇顾及它的话。
    擦去,重新涌出来,又擦去,又涌出来。
    他逐渐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用手去堵住泉眼一般,没有任何意义。
    不消虚耗提醒,聂秋也知道他现在就悬在死亡的深渊之上,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挂住一根细细长长的树枝,生怕坠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
    那就坠下去,跌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叫后世把他挂在城门上,记住他的愚蠢莽撞。
    聂秋没有再试图止血,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料,用指腹蘸了血,在上面一字一字地写道:玄圃堂,白玄。
    布料也就那么大,多写一个字或少些一个字都显得突兀。
    于是聂秋索性就不写了,将布料压在碎石底下,免得被风吹走。
    他想喊醒方岐生,想对他说,你看,我就要死了,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找到了有关你师父的线索,我得赶紧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要离开,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但是聂秋又想,他不愿意在方岐生的面前死去,那该有多难看啊。
    他听见肋骨寸寸迸裂的声音,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将呼吸声挤压得趋近于无,眼前的烛光焰火散去,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遮掩住人间山河,拽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躯壳里取出来,向上托起,引向更高处的空寂渺茫。
    “虚耗,你记得,去告诉步尘容……这些消息一定与天道的软肋相关。”
    聂秋轻轻说完,甚至还能听见虚耗焦急的声音:“你醒醒,聂秋!你现在还不能死!”
    对,他还没和其他人告别。但死本身就是件不辞而别的事情。
    他窥见了不能被窥见的禁地,要救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所以代价也随之而来了。
    他能够猜到,若不是他所窥见的东西太过重要,天道不可能下这么狠的手。
    聂秋最后只觉得有点可惜。他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对方岐生讲,也没有陪着他去寻找常锦煜,没有和他看过这人间的大好山河;他还没看见萧雪扬从圣医阁学成归来后的样子,没看见她未来心仪的人长得是何种模样;而竹林中的沉云阁,这么久了,他也没再回去祭拜过。
    生如蜉蝣,死如白霜,转瞬即逝,倏忽百年。
    “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情。”聂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道虚耗到底听没听见,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来,“等我死后,带走我,碾碎了也好,焚烧了也好,洒向风中,抛入海中,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方岐生看见我的遗体。”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疼痛感一扫而空,他终于感觉身体变得轻了起来。
    人间的景色逐渐远去,高处的浮云消散,夜空在繁星的点缀下明亮如白昼。
    聂秋感觉到云端的罡风呼啸而过,他猛地喘息了一下,眯着眼睛顺着风来的方向看过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产生了幻觉,又或者是在停止呼吸之前的那一瞬做了个美梦,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干净的天空,离得极近的星光,还有……照在他身上的,皎洁如白璧暖玉的月光。
    那是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首尾相连,交错重叠。
    在他看过去的那一刻,三轮弦月变成了暗红色,从月牙儿上淌下黏稠的液体,宛如血泪,将身旁的星河映成毫无生气的深黑,就像被烈火所焚烧过后的幽暗丛林。
    喀嚓一声,其中一轮弦月裂成了碎片,坠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独属于三壶月的,欲要将人烧成灰烬的滚烫。
    聂秋睁开眼睛,胸腔剧烈地起伏——他的手还按在胸口处,是想把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压下去,可惜效果不大,弦月断裂的那一幕仍旧在他的脑海中褪去又浮现。
    或许就和人们第一次看见洪水,指着怒涛滚滚、暗潮涌动的地方直呼“河神”一样。
    是对未知产生的茫然与畏惧,是对自身的渺小孱弱产生的绝望与痛苦。
    虚耗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它说的是:“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你看看你身上正在流血!”
    聂秋垂下眼睛,看向手中裂成碎片的石子,那些石子混着血液,又硬又硌手。而虚耗俯身而下,阴冷潮湿的风将那几颗从桌子边缘处滑下的石子托起,重新放了回去。
    这是之前发生过的一幕,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虚耗的话却有所不同了。
    他摸了摸眼角,又看了看指尖,便知道虚耗这话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血液已经没有再继续流淌,不像他上次那样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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