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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视线的尽头,给这片寂落了许久的地方增添了几分生机的一群人,实际上鲜少交谈,偶有的声响也不过是铲起泥土时的细细簌簌声,或是土堆里突然窜出两条蛇,他们才有点别的举动,卡七寸的卡七寸,去拿箩筐的拿箩筐,实在是从容不迫。
傍晚时分,填饱了肚子后,聂秋烧好了热腾腾的水,将自己以前住的那间房收拾了出来,木桶生了青苔,实在是用不了,于是只能让方岐生将就着用干净的毛巾擦洗一遍。
趁着月上枝头,夜深人静,方岐生也在沐浴,四处无人,聂秋便去了院子里。
那几棵树底下都挖好了深深浅浅的土坑,在夜晚中褪去了喧闹,像伺机而动的小黑猫,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连成一条细线,静静地窥探着院中的人影。
聂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酒杯,将坛中的烈酒倒入杯中,水波灵动,映照出清冷的月光,被晃动的縠纹搅碎了,千百片破碎的镜子四处散去,他的手腕向下沉,落在桌面上,没有打翻这面桌子,稳稳当当地将溅起的水花都收拢,啪嗒一声,水面重新安静下来。
“师父,你也见过方岐生了。”聂秋放轻了声音,望着面前身形比自己宽大不了多少的骸骨,并不觉得惊悚,反而很熟稔地攀谈道,“有些话,我当着他的面说不出来。”
“我知道师父你向来不喜欢魔教的做派,直至你辞世多年,我也才知晓原来你与常教主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想来你以前教导我的时候,所说的那些殷殷叮嘱,其中也隐含了你一直以来的遗憾吧。”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可惜我也未能免于世俗,人在世上终究身不由己,虽然师父竭尽了一生想要摆脱,却也未能料到最后会落得这种结局。”
“即使我现在再问,后悔吗,不后悔吗,您也没办法回答我了。”
今夜的空气格外的好,有股清新的草木香,酿进皎洁的月光里,倒有种别样的味道。
聂秋还没有喝酒,就觉得已经醉了大半,他用手掌托着下颚,轻轻地笑:“但我是不后悔的。我自觉向来内敛矜持,每次碰见方岐生的时候却失了分寸,被他两三句话就耍得团团转,以前我从未想过要与谁白头偕老,如今我只希望能早点和他共度余生。”
“魔教就是绝对的恶吗,正道就是绝对的善吗?”他说,“师父,我觉得未必,魔教和正道都不过是个称谓,魔教有十恶不赦的恶人,纵使正道也有伪善者,不是吗?没有人是纯粹的善,也没有人是纯粹的恶,芸芸众生皆如此,有黑就有白,不能够一概而论。”
“因为我屠戮人命,所以我是恶人,因为我杀的都是魔教中人,所以我又是好人。”
聂秋叹道:“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便觉得好笑,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又何谈善恶?”
“没有谁的手是绝对干净的,既然都沾满了血液,那就都不必自称是替天。行道。”
“我这话不是为了魔教辩驳。师父,我只是想说,我渐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你教给我的不同,你兴许会斥责我,兴许会觉得我长大了。是啊,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笨拙又倔强的小孩了,所以……师父,你可以放心了。”
“镇峨王时至今日都挂念着你和汶师父,再过些时日,等他腾出时间就会来见见你们,师父,你知道之后会稍微觉得宽慰吗?他不是不曾原谅,只是拉不下脸面,直到现在,他仍然将你和汶师父视为友人,只是可惜未能说出口,白白将那几十年的时间都蹉跎殆尽。”
聂秋将酒杯抬起,翻过手腕,让杯中的酒淅淅沥沥淌了一地,将泥土濡湿成黑色,而他抬眼看向这沉默的听众们,柔声说道:“在座诸位,师父或师姐,师兄或师弟,皆有侠肝义胆,我幼时在此拜师学艺,常受诸位照顾,纵使那几年的时光只是我人生中微小短暂的一部分,我也应当将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时间用来铭记你们的恩情,不会轻易忘怀。”
屋内的水声渐渐息了,明月拨开浮云,将清澈如玉的余晖编织成盈盈的明盏灯火。
他把手里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像誓言一般,说道:“往后,我将以生铭记死。”
第225章 霜火
方岐生拧干了湿漉漉的毛巾,?水珠砸进木桶中,飞溅起翻腾的水花。
隔着一扇门,隔着疏朗的风声,?他听到液体落在地面上的沉闷温吞声响,?听到酒杯磕碰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然后,便是聂秋那句掷地有声的“往后,?我将以生铭记死”。
聂秋应该是彻底放下了,?方岐生想。
他以前总觉得聂秋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有种微妙的割裂感,好像有壁垒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密不透风,?外面的风灌不进来,?里面的风也吹不出去,聂秋算得上是个温润的性子,客客气气的,却总叫人觉得疏离,那种无法消除的距离让他看起来很冷淡。
这世上的人,?一举一动,?无非是关乎生死,而聂秋却既不顾生,也不顾死。
即使是被戚潜渊在邀仙台上斩首于众,聂秋那时候的表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是惊愕,了然,随即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轻微地笑了笑,?甚至没有丝毫的愤怒和绝望。
江蓠是恨不得风浪不够大,好将她粉身碎骨,聂秋是恨不得火燃得更烈,好将他烧成灰烬,前者是为了理想,而后者,大抵是觉得天地之间偌大,却没有他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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