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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聂秋在重生之后便逐渐改变了想法,他自己兴许没有察觉,不过,方岐生却很清楚,聂秋比原来更添了那么一分烟火气,连以前未曾露出过的真诚笑容也变得鲜活。
这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聂秋已经开始畏惧死亡。
他浑身是血,面如枯槁,眼中无光,身在魔教总舵的那一个夜晚,被方岐生哄着睡过去的时候依旧抓得紧紧的,生怕方岐生会消失,又像是在怕他自己会再次消失。
恐惧不总是负面的情绪,至少,这是人与生俱来就理应拥有的感情。
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才会畏惧死亡,而并非畏惧死亡本身。
聂秋说,往后的几十年里,他将以生来铭记死,把他自己作为一个象征,沉云阁曾经存在过的象征,那些飘渺虚浮的记忆,并不是假的,他可以坦然地说出那是发生过的。
只有坦然面对过去,才能够真正放下过去。方岐生想着,将毛巾搭在木桶的边缘处,没有径直走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门外那一席月光留给聂秋,留给静谧流淌的时间,至于他,等会儿再出去倒水也不迟,总归是迟早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方岐生的头发还是半湿不干的,他向来不喜欢把头发擦得太干,匆匆忙忙把水珠擦去后便将干毛巾搁下了,也不管风吹了之后会不会头疼,几缕发丝坦然地横亘在覆着点水迹的脖颈上,又被鬓间滚落的水珠牵扯着往下坠,向松松垮垮的衣襟深处蔓延,将那一块布料的颜色浸得更深,宛如泛着暗光的鸦羽,收拢了翅膀,在他的胸口处暂作休憩。
他踱了几步,想到聂秋说的话,记起这里是聂秋小时候住的房间,忽然就起了兴致。
其实,方岐生一直好奇聂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聂秋曾说过他刚进沉云阁的时候就被师兄错认成了女孩子,年纪还小,骨骼没有长开,所以分不清男女也是正常的事情。
不过,他这么说了之后,方岐生就更好奇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到底有多讨人喜欢。
房间是打扫过一遍的,还残留着淡淡的尘土味道,陈旧久远,仿佛翻开了一卷古书。
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自然是没有聂秋小时候的画像,想来他也不是个自恋到会专门托人去画自己的那种人,方岐生顿觉遗憾,也知道这种期望大抵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却默不作声地承载了聂秋盎然肆意的少年时候。
檀木桌案的边缘处,有几根手指宽的地方颜色偏浅,许是聂秋常在这里伏案读书。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聂秋小时候看的书很杂,有关礼仪的书,有关习武的书,有关经商的书,有关儒家的书,有关医学的书,一些充斥着神话色彩的古书,甚至还有讲人文风土的抄录册子,囊括百物,方岐生略略一翻,里面都写满了工整的小字。
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凳子,隐约可见脚印,聂秋应该是借助这个板凳来拿上层的书的。
除此之外,方岐生还发现聂秋在床头的暗格里藏了些小玩意儿:干草编的蛐蛐儿,也许是哪位师兄送给他的;又丑又杂乱的穗子,也许是他在师姐的帮助下第一次做的;小兔子图案的绣花玩偶,针脚细腻,栩栩如生,也许是他另一位师姐一针一线绣好给他的。
他将暗格推回去,在心里添了一条,之后得记得提醒聂秋走的时候带上,免得潮了。
方岐生自己也喜欢收集这种小玩意儿,为此,周儒说过他好几回了,叹着气,问他是筑巢的燕子还是过冬的松鼠,只不过他收集的多半都是从其他门派夺来的战利品而已。
兜兜转转走了一圈,方岐生差不多也把聂秋的房间都摸熟,就快反客为主了。
他心里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提起木桶,准备开门出去倒水,顺便喊聂秋沐浴。
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拖着尖细的、长长的尾音,应声而开,显出院中的景象。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伴着森白的一具具枯骨,在黑夜中保持缄默。
方岐生微微皱起眉头,他刚才刻意没有去听院中的动静,所以,他自然不知道聂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聂秋为何会挑在这时候离开,明明他这时候应该来问自己是不是洗好了——方岐生走上前去,那张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柄长。刀,像个奇怪的预兆。
他放下手中的木桶,伸手将那柄刀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实是含霜刀无疑。
实在是太奇怪了,方岐生想,好端端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连刀都没有拿。
说起来,含霜刀是出了鞘的,刀身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像凝聚了霜雪,上面没有沾血迹,而且刀鞘离刀也就隔了几寸距离,不偏不倚,明显不是急忙放下的,也就只有木椅被推得偏离了方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这含霜刀是聂秋**的,为什么?只是想借此叙旧吗?因为这刀是师父留给他的?
那么,他为什么又在叙旧的时候匆匆离去,心绪不宁到连自己的刀都忘记带走?
方岐生思忖片刻,还是先去把那桶凉透了的水倒掉,随手将木桶放在了门边,他束起黑发,披上外袍,回身掩门的时候将四时剑匣和含霜刀都拿上了,以防发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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