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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碍事,下马没留意蹭破了些皮。”
说着又捶了锤大腿,嘀咕着:
“……冒雨跑了一天的马,明个又该腿疼了。”
“真是辛苦你。”
小有拍拍裤脚:
“这算的什么苦?当年跟鞑子打仗,那才是苦。”
沈静有些吃惊。看小有这白净细弱的样子,完全不像打过仗的人:
“你当过兵?”
小有笑道:
“沈掌柜是不是觉得,我这幅样子,只会做伺候人的活儿?”
“不不——”
“沈掌柜别在意,我没别的意思。”小有摆摆手,依旧笑着,“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我虽在王爷跟前,但确实就是个奴才,也只会做伺候人的活儿,这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
桌上有半温的茶,小有自顾自拿过来,倒一碗茶给沈静,又倒一碗给自己,抿一口,叹一声,眯着眼舒服的靠着椅子:
“不过我虽是个奴才,但做的心甘情愿,也不是哪个奴才,都有幸能伺候个王爷这样的主子。当年我就是为了伺候王爷,才跟着去了甘肃,也经历过几次围城,跟着挨冻受饿过。如今虽仍是个奴才,但只要想起当年咱也是跟鞑子真刀实枪干过的,到底还能拿出几分做人的底气——要不是甘肃那三年,我这会儿才真正是个货真价实的奴才呢。”
说着,他撩起衣袖,露出小臂上一道深长的疤:
“刚去西边不久,就遇上了鞑子围城。我随王爷巡城,傻不愣登探着头从城墙往下看,鞑子的箭矢流星一样就飞过来了。幸亏王爷一脚踹开我,不然小命就交代在那边了。”
“……”
“那次被鞑子围了快一个月,城内粮草不足,有人提议弃城往关内撤,连主将也跟着犹豫——沈掌柜没经历过,想必不知道,若是弃城,那就是丢了甘肃几城的百姓。”小有声调渐渐低了下来,“我真是,到死也忘不了那一天的情形。王爷点数了城内粮草,然后冷着脸提刀劈了自己心爱的马,把马做守城的口粮。后面半个月,我们吃树皮野草,省下粮食给守城的官兵。好多次,巡城的时候远远看着鞑子在城下吃肉喝酒——前锋营有位副将,那次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恨的,看着鞑子吃肉生生把后槽牙给咬碎了半颗,哈哈——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顺天卫指挥使王伍之,不知道沈掌柜听说过他没。”
“这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谁不知道?”
小有捧着茶碗,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后来多亏皇上在朝中力排众议,命顺天府派兵驰援,这才解了甘肃的围。王爷觉得不解气,鞑子撤兵时,偷偷和王伍之商量,带着王府亲卫精兵五六十人,骑马出城杀了一百多断后的鞑子,还把他们一个右将军一只眼给射瞎了。王爷的亲兵也折了十五六人。”
“……”
“那时候西北大营主将是孙老将军孙尧,为这事勃然大怒,抽了王伍之大人二十军棍。他不敢打王爷,但是也上表给王爷告了一状,害的王爷被罚了一年俸禄,哈哈!当年王爷也年轻,又没多少私房,那一年手头着实紧,酒钱都是我偷偷进城当了东西换的。”
小有说的不紧不慢,像讲故事似的,沈静听的出神,不由慨叹:
“男儿本自重横行。可叹我竟没有这样的际遇。”
小有摇头笑起来:
“沈掌柜这话,太书生气了。经历过才知道,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如今想起来,当年没了的那些人呐——”
他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眯着眼,面上浮起与年轻容貌不相称的沧桑,仿佛又回到了甘肃肃杀的战场上——
许久,沈静轻轻唤他一声:
“……小有掌柜?”
小有从怔忡中猛地回神,慢慢放下茶碗,又露出平日常见的那副笑脸:
“什么时辰了?”
“起二更了。”
“一不留神就晚了。”小有慢慢站起身,掸掸衣袖衣摆,一边往外走一边仍旧笑着,“今晚话有些多了,沈掌柜不要见怪。说来也怪,虽然相识不久,跟您倒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我也难得跟谁说起这些话来。”
“想必下雨天的缘故,雨氤得人心里软,容易想起旧事。”沈静起身送他,推开门,又听见渐起的雨声,“又下起来了,你先留步,等我拿伞。”
他转身开了柜子去翻找油纸伞,听到背后小有叹一声:
“这倒霉催的连阴天……王爷明个不知又该怎么烦气了,唉。”
沈静动作顿了顿,故作不经意的回头问道:
“王爷的腿……也是甘肃落下的?”
“骑马过河冻下的毛病,甘肃那边的冬天,啧啧。逢变天就疼的厉害,天天吃药也不见管多少用——那帮杀千刀的狗鞑子!”小有骂了一句,又小声低叹,“……哪怕去我半条命呢,换王爷康健,也值了。”
沈静递伞的动作又顿了顿,才撑开送到小有手上:
“小心着脚下。”
小有举着伞,笑着道别:
“多谢您的粥,沈掌柜早歇着吧。明早的参汤就不必了,这样的天,怎么哄也不见得肯吃药了。”
沈静点头,目送小有微跛着走远,忍不住又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个怒气冲冲的同样跛脚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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